第一百三十一章 梳理(一)
近两天的国子监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包永年挎着一只藤条小书箱从图书馆出来,沿着回廊径直向外。
攀缘在回廊藤萝翠绿如荫,回廊外的几株梧桐也是亭亭如盖,距离梧桐不远正是监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叶下有鲢鲤梭巡。湖边一座凉亭,亭作五角,凉风自湖上来,穿过五角凉亭的廊柱间。
天热的时候,回廊中、大树下、南湖畔、凉亭里,总少不了纳凉的学生,或读书,或休憩,或高谈阔论,人满为患。
但今日包永年现在一路走来,看见的学生较寻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少。
眼见于此,包永年也不禁摇头叹息。
走过回廊转角,迎面一名学生,同样是挎了一只藤条小书箱,走得脚步轻盈。
包永年看见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来人回了一礼,笑盈盈地近前,“恭喜延之,贺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延之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瞠目问道,“成绩是刚刚出来,我是从助教那里过方才得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这位同学的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让他如何不知?
孟康问了两句,见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问了,泄气道,“地里鬼就是地里鬼,都瞒不过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装束,皱眉问,“馆中没空位了?”
“还有一多半。”
孟康又惊讶起来,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许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绝对能排在前十,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在图书馆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孟康问道。
包永年摇摇头,“气氛不对,就出来了。”
“都没心思读书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时候,只有几十人出门,其中一半刚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老老实实地参加考试。
第二天见昨天出去的同学没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来时就变得十分兴奋。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
到了今天,眼见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过内外试,入朝为官的为数寥寥,无心读书的不在少数,一点引诱就跑出去了。内舍、上舍的学生则希望就在眼前,暂时还没多少人敢出去凑热闹。
可就算没有出去,还留在监舍中的学子,大多也无心读书,多是在交头接耳。
包永年在图书馆中,就是觉得太聒噪,才准备回去看书。
“这些人。”孟康摇头叹息,“旷课可是要背处分的。”他阴阴地笑了笑,“何判监就等着大开杀戒了……要不然他就该拦着了。”
包永年静静点头,能对自家亲戚说的话,对仅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说的。
孟康没有注意,年轻的国子监生议论起政事通常都是兴致高昂,而不顾周围的,他神神秘秘地说,“不过也说不定何判监暗地里支持他们呢。”
虽然对图书馆中议论政事的同学大感不屑,但自己说起时事,孟康的精神就与聊起家长里短的妇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可能吗?”
孟康想了一想,就摇头。
何执中是韩冈的同年,依靠韩冈才在议政中站稳了脚跟,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就是熬岁数都能熬到都堂中,怎么可能给都堂难看。
“不过秋后算账,何同年难逃罪责。”孟康抿着嘴,猜测道,“两位相公肯定是许了他好处的。”
包永年继续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地上前低声,“延之,你可知道,已经有助教跟着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陈助教?还是内舍戊班的刘助教?”
比之方才形之于外的惊讶,孟康现在的惊讶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只在眼中一闪,就笑道,“又给你这地里鬼料中了。”压低声线,“就是陈高阳。每每叹怀才不遇,时常醉骂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个好姐夫,早就被赶出国子监了,若是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地一声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点头,“新学气学易替,牢骚多的不只一两个。何同年也肯定准备换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从横渠书院中来。”
国子监,还有武学、工学、算学、律学、医学,如今都是分班学习。国子监人数最多,外舍六十个班,按甲子排,内舍则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礼义廉耻四个班了。
每个班都有监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学生中选出来的班长,班副,共同管理学生。主任、助教,都可归入学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对此牢骚满腹的不在少数。
“那也是外舍要担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学了几多年新学,改是难改了,朝廷当也不会强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别。”包永年连忙道,“只是猜测。”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着草木深处的白墙黑瓦,“其实学什么都是那么一回事。有旧学的新党,也有新学的旧党,更有转气学的新党旧党,多得很,为官治事也不见得有差别。”
包永年点头,“说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复振,说了句“先走了。”很爽快地离开往图书馆去了。
别过半道上遇到的同学,包永年继续往前,走到路口时想了一下,没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这条道路开头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夹道,绿树荫荫。
往深里走,没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旧,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这里的各个院落几乎都是监中师长所居,包括前面十几座公寓小楼在内,都是分配给国子监里的学官、教师和胥吏们居住。但也有拿出来出租的,能租得起独立院落的,只有高官显贵家的子弟。
走到一处院门前,包永年停下脚步,抓起门环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院中一声怒斥,“文煌仕,你还知道上学?!”
包永年脚步一顿,不打算进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个时辰绕了一圈,再回来时,听院中没了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张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见他,包永年故作惊讶,“子修。你都回来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连起身相迎的动作也没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萎靡颓丧,“是延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