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一见经过重新整修扩建过的镇安坊那富丽堂皇、气派非凡的门头,燕青便深信,方才在酒楼上听到的传闻丝毫不谬。
一股不知是酸是苦是涩的味道,陡地翻上心来。夹杂于其中的,还有一种燕青不愿正视,但却是显然存在的自卑感。这个门我进还是不进?一丝犹豫又从燕青脑际中划过。
燕青随即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你这厮恁地没出息,便是那李师师变成了王母娘娘,进去见见又有何妨,难道她还能将你吃了不成?这般想着,燕青遂定了定心境,整了整衣冠,从容大方地步入了镇安坊前院仪门,点名要见李师师。
时隔半年有余,李姥姥对燕青已无甚印象,但一望可知他不是京城人氏。单就他直奔李师师而来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他尚不知师师目前的身份状况。现在京师中人个个皆知李师师已为皇上专宠,哪个敢来捋虎须、触龙鳞呢?
不知者不为怪。当下李姥姥婉转地对燕青道,李师师近来已被旁人包下,请公子另选别的姑娘吧,也是一样清丽可人,足以使公子销魂醉魄的。燕青拿出块五十两一锭的银子道,我今日是专为造访李师师而来,望姥姥通融则个。
李姥姥却是连看也不看那银子,坚决辞道,若公子有意别的姑娘,老身院里的佳人任你挑选。若公子非李师师不见,那就请回便了。
燕青见李姥姥已经将话说绝,只好讪讪地收回银锭,转身退出了镇安坊。
他一面向外走着,心里的火气却止不住地蹿了上来。如果说在此前一刻,燕青对于在目前情况下去见李师师尚心怀三分怯意,经李姥姥这么一阻,他的意志倒坚决起来。凭什么我不能进去见李师师?那李师师皇上见得,我燕青就见不得吗?不行,你是让见也得见,不让见也得见,那李师师我燕青今夜是见定了!
燕青边愤愤地想着,边在镇安坊的围墙外徘徊,意图寻个方便之处翻墙而入。正仰着头打量张望间,不期与一个从对面走来的女孩子撞了个满怀。
燕青忙对那女孩子道抱歉,那女孩子亦客气地回道无妨。说话间燕青的眼睛蓦地一亮,问那女孩子道,姑娘可是蕙儿吗?女孩子一怔,闪着眸子注意地看看燕青。
原来这女孩子正是师师的贴身丫鬟蕙儿,遵师师之嘱去外面的小铺买了几样点心,正要返回镇安坊。
燕青见蕙儿的神色有些迟疑,自报家门道,姑娘不记得我了吗?我叫燕青,又唤作燕小乙,半年前曾来此拜会过师师姑娘的。蕙儿听得燕青两个字,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原来是小乙哥,记得记得。你真是从天而降的稀客,何时来汴京的?燕青道,今日下午刚到,便来看望师师姑娘,在门前却被那姥姥拦了,百般央告不得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蕙儿本是个十分聪颖又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对李师师的心思体察得细致入微。李师师对燕青一见倾心的眷恋情愫,她在其侧看得是再清楚不过。即使是后来赵佶百般恩宠师师,师师也接受了这种恩宠,燕青的形影在师师的心田里依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这一点虽然师师从来含而不露,蕙儿也自是明白得很。她知道,虽然赵佶与燕青相比,在许多条件上有天壤之别,但单就男女情爱而言,真正令师师怦然心动的男人,却是燕青而非赵佶。
蕙儿本人对燕青的印象也是极好。接触的时间虽然有限,但燕青那既英武又儒雅的气质风貌,却令她过目难忘。赵佶对师师的恩宠能持续几时,赵佶与师师的亲密关系能保持多久,在蕙儿看来都很成问题。莫看此时赵佶情炽如火,皇上身边的俏丽佳人多了去了,说不定哪一天时过境迁,就会去另觅新欢。因而,蕙儿非常希望师师与燕青的关系能够得到保持和发展。蕙儿知道,这也是师师的愿望。
可惜的是,燕青自去秋一别,竟然再无音信,这颇使蕙儿感叹世事无常,情缘难料。她了解在这段时光里,师师每于独处之时,常有忧郁之色,多半是因燕青一去无踪,怅怀难遣之故。
这时蕙儿突见燕青从天而降般不期而至,不胜欣喜。闻知燕青求见师师受阻,她眼珠一转对燕青道,小乙哥莫急。偏生你碰上了我,此事便不难。我自带你由后院的小门进去便了。那小门平日只是我与师师姐出入使用,无人管的。
燕青连忙称谢,就跟了蕙儿,匆匆地向后院小门踅去。
今日师师因嫌坊中晚饭做得油腻,不合胃口,吩咐了蕙儿到外面另买些素油点心来吃。这时师师正坐在烛灯下,一面浏览着一本词笺,一面等候着蕙儿。听见蕙儿快捷的脚步声,师师放下书道,蕙儿,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小心黑影里看不清绊个跟头。
说话间蕙儿已进了房,将簋盒放到案上道,跟头倒不曾绊,却是撞上了一个人。姐姐你猜我撞上谁了?师师道,那巷子里人来车往乱哄哄的,我哪知道你撞上了何人。蕙儿诡谲地一笑道,我谅姐姐也猜不出。不过这个人嘛,姐姐或许颇想见他一见,也未可知呢。
师师道,死丫头,不用你卖关子。汴京城里如今还有几个人敢来见我?再说,现在我也无有兴头,任他是谁也懒得见。蕙儿顽皮地一歪头道,那么,大名府的燕青燕小乙哥,姐姐也是不想见的了?
师师一听这话,心房怦地一跳,忙道,你说什么,你碰上燕青了?
蕙儿见师师一副掩饰不住的急切神态,禁不住抿嘴乐道,是啊,碰上了。他是特意来瞧姐姐的,却在门首被李姥姥挡了出去。我买了点心从铺子里出来,恰巧就撞在他身上,他便央求我带他来见姐姐。蕙儿寻思,此事未经姐姐许可,却是不好造次,便推托几句,将他打发走了。
师师听了,皱眉抱怨道,你如何也是这般死性!他既大老远地从大名来了,便带他进来坐一坐,有何不可?蕙儿道,如此说来,姐姐是想见他的了?师师道,人都让你给打发走了,我想见如何,不想见又如何?
蕙儿看着师师一脸失望的样子,嘻嘻笑道,姐姐真的想见,蕙儿便将他给你变出来。一面说着,蕙儿就轻摇莲步走到门口,向着门外唤道,小乙哥安在,师师姐姐有请。
师师这才恍然,蕙儿是在与她逗趣,刚要嗔骂蕙儿一句你这死丫头,却见绣帘一动,燕青飘然而入,向她揖手施礼道,小乙特来看望姐姐,姐姐一向可好?
师师骤然见到燕青,一时语塞,愣怔了一下,方回话道,承小乙兄弟惦念,师师一切都好。小乙兄弟别来无恙否?燕青道,尚可尚可。由于眷念之切,师师对燕青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由带有客气意味的小乙哥变成了更为亲近的小乙兄弟。燕青听了,心里不免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