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公元1592年,亚洲命运的十字路口
公元1592年,是明神宗万历二十年、日本后阳成天皇文禄元年,朝鲜王朝宣祖二十五年,干支纪年壬辰。这一年恰好位于中国两个小冰河期之间的间歇期,辽东的气候还算差强人意,春夏雨水尚称丰足。
这一年的六月十五日,一支中国军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进入了朝鲜李朝的版图。
这支军队是从距离鸭绿江不远的九连城出发的,规模并不大,只有一千零二十九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辽东骑兵。最高指挥官是一员普通参将,名字叫做戴朝弁,副指挥官是一名游击,叫做史儒。他们只携带了很少的辎重,指挥官的表情很轻松,一切迹象都表明这似乎只是一次例行的边境任务。
他们穿过辽东、朝鲜边境的宽奠堡,一天之内便抵达了鸭绿江畔的渡口。士兵们约束着自己的坐骑,分波次踏上渡船。鸭绿江正处于丰水期,水流湍急,满载着明军士兵的渡船顺流而下,船速颇快。从清晨开始渡江,到下午一时许,这支军队便全部踏上了朝鲜的平安道,稍事休整后,向着义州方向开去。
这一次的渡江行动悄无声息,也没引起沿途居民的多少关注,但它其实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个小小尖角,是一起重大历史事件的开端,是一场宏大叙述的开幕前奏。随着时间推移,这座冰山会逐渐显露出它庞大的身躯,牵引出一连串盘根错节的利益博弈,并最终引发几个庞然大物之间火星四溅的冲撞。
对这些没有留下名字的明军士兵来说,渡过鸭绿江只是个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步,而整个东亚历史却因此而结结实实地朝前迈进了一大步。
这一步,揭开了亚洲史上极为重要的“壬辰战争”序幕。
几年后,日本太阁丰臣秀吉因这次战争惨败、嫡系精兵强将损失严重而气病身亡,留下了在政治上十分幼稚的年轻继承人,还有个完全没有政治手腕却无比宠溺儿子的遗孀。日本史上最擅长隐忍的政治家德川家康乘虚而入,经过两场大战最终夺取了丰臣氏的统治权,日本进入了长达三百年的江户幕府时代。
德川从壬辰之战后的丰臣氏结局知道,西边庞大的明帝国是日本现在招惹不起的强邻,而葡萄牙等欧洲商人和教士们,则让他感觉到了还有来自海洋的威胁,所以此后日本足足三百年时间都采取了闭关锁国政策,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免得不小心让大明这位强邻不爽了而对日本横眉冷目。
这一步,让朝鲜李朝在明帝国的庇护下,从国土尽失、政府流亡到全面收复失土,幸运地得以复国并继续保全了李朝的王室地位。此后的数百年里,朝鲜唯中国马首是瞻,忠心耿耿地担任着中国附属国的角色,一直到百年前才再次亡于日本。
这一步,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整个亚洲此后足足三百年的战略格局。
然而在中国,这却是被很多人都遗忘了的一步,也几乎是充满了负面评价的一步,同时还被很多人认为是不值得重视的一步。这点,从正史上的记载寥寥无几这点就可以知道。也因此,后人对此次战争了解不多,到了今天,这差不多真成了一场被各种迷雾掩盖了面目的战争。而万历皇帝和大明皇朝,更为这次战争背上了不少骂名。这场由万历皇帝支持和主导的抗日援朝之战,历史评价一直毁誉参半,后世无数文人政客甚至指其是导致大明帝国衰败的原因之一,也就是所谓的万历三大征之一。
只是,真得如此吗?
为了能够让我们的视野变得更加清晰,我们把时间暂停,调整一下历史望远镜的焦距,以这支小部队为圆心,在地图划上三个同心圆。
第一个圆的范围,半径大约是五百里。
在圆心的西南定州方向,朝鲜国王李昖和他的臣僚们正面色苍白地朝着义州赶路。过去几个月来,皇室从汉城跑到了平壤,从平壤又撤到了定州,几乎跑丢了所有的领土、军队和脸面。李昖失魂落魄,一心只想渡过辽水,内附大明。朝鲜他不要了,他现在最希望的是做大明朝的官,好让大明朝来对付这次危机。他知道,三千里江山虽然辽阔,但他和这个落魄的朝廷都已经无处可去。
东北方向。日军侵朝第二军团长加藤清正,正统帅着两万余名精锐在咸镜道一路狂飙,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荡着这个极北苦寒之地,他甚至开始盘算渡过图们江,杀入大明领土。在距离他不远的吉州,朝鲜咸镜北兵使韩克诚面色阴沉地集结了六镇精兵,等候与日军的决战。他们是朝鲜目前唯一还成建制的军团,也是李朝最后的力量。
西北方向的大明辽东境内,大明建州卫都督佥事努尔哈赤正带着他的女真骑兵们在白山黑水之间穿行,关于女真族部队请战入朝的奏章已经递到了北京,只要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他愿意拿出自己部落的全部力量去打击日寇,以此来证明自己对大明王朝无懈可击的忠诚。
而在渡江部队的大后方九连城,辽东总兵杨绍勋已经移文辽东副总兵祖承训,敦促他尽快率军出征,追上先遣部队。
在这个圆里,整个朝鲜失去了遮护辽东的功能,战火即将烧到鸭绿江沿线,整个中国东北地区第一次面临来自于东方的威胁。身经百战的大明辽东军团,即将面对同样身经百战的日本军团——而这两股军事力量,无论从高级将领到普通士卒,都对敌手的底细懵懂无知。
第二个同心圆的半径,大约是三千里。
在整个朝鲜半岛,李朝已经“三都守失,八道瓦解”,十几万日军宛如一只巨大而贪婪的蜘蛛,伸出八条毛茸茸的长腿,盘踞在朝鲜的全部八道。其中小西行长守在平壤城数着自己的存粮,忧心忡忡地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加藤清正兴致勃勃地在咸镜道玩着闪电战;在这两位前锋之后,宇喜多秀家坐镇京畿道,与其他几位军团长控制着朝鲜几乎全部的交通要道与重要城市。
在这些城市与大道之外,层出不穷的朝鲜义军诸道蜂起,郭再佑、高敬命、金千镒、赵宪等义军首领出没于崇山峻岭之间,酝酿着对侵略者的复仇。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才智与毅力,坚持到援军的到来。
这些义军唯一的慰藉,是一个远在丽水港的人。在这个六月,全罗道水军左使李舜臣站在丽水港码头上,操练着龟船,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的小舰队——至少在海上是这样。
在北京,万历皇帝坐在紫禁城里托着下巴,正在为如何说服群臣立朱常询为太子而苦苦思索,为了这件事,已经先后有申时行、王家屏两位首辅去职,罢官庭杖者不计其数,几乎整个帝国的官员都在为由皇帝家的哪个儿子继承家产,也就是“立嗣”而大吵大闹。万历只有在疲惫的时候,才会偶尔抬起头,略微扫一眼各地来的奏章,看看辽阔的帝国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