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战争 1592(上) 第十七章 我看到了(第3/4页)

袁黄、柳成龙和李如松这三个人,虽然背景不同、性格不同、学历不同,但他们在制定计划时,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欲攻平壤城,先占牡丹峰。

牡丹峰位于平壤城的北部顶端,海拔九十五米,有一个独立的北城环绕四周。这里是整个平壤城的制高点,上有乙密台、最胜台等数个石质要塞,用条石垒成,十分坚固,能扛住当时最有威力的火炮轰击。要塞三面设有雉堞,堞上有射击孔,射手可以很轻松地躲在要塞里,向仰攻而上的敌人射击,地势易守难攻。

牡丹峰就象是一个俯瞰整个平壤城区的守护神,如果要进攻平壤城,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这里拿下来。这个教训,是用一千多名明军士兵的血换来的——当初祖承训在平壤城内遭遇伏击,包括史儒在内的许多明军就是被日军在牡丹峰上居高临下射死的。

此时在牡丹峰上大约有两千多人的守军,隶属于第一军团松浦镇信。松浦家是九州出了名的强藩,士兵精于铁炮射技,战斗力十分强悍。这一次侵朝战役中,松浦家担当了第一军团主要的火力输出,是小西行长手里的一张王牌。

松浦家的士兵看到敌人来袭的讯号,立刻打起青白旌旗,竖起大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们的动作十分迅速,很快便架起枪炮,冲城外的明军嗷嗷直叫,还挑衅地射上几枪,气焰十分嚣张。

看着牡丹峰上敌人的嚣张嘴脸,李如松麾下诸将都跃跃欲试,表示愿第一个出阵去教训一下小日本。可没想到的是,李如松扫视了一圈,点中的却不是辽东系将领,而是一个外人——吴惟忠。

吴惟忠,字汝诚,是浙江金华府义乌人。在嘉靖三十八年,一代名将戚继光前往义乌招兵,把吴惟忠和其他四千义乌青壮挑中,成为戚家军的最初班底。从此他跟随戚继光鞍前马后,历经无数剿倭血战,亲身见证着戚家军从一群乌合之众变成铁血军团,属于嫡系中的嫡系。

后来戚继光去蓟州修长城,又远调广东,吴惟忠都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左右。戚继光在万历十五年病逝以后,吴惟忠接过了戚家军的衣钵,把这支军队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次援朝之战,宋应昌唯恐辽东骑兵不足以应付局势,听了黄应阳等浙兵系的劝说,特意把拥有丰富抗倭经验的吴惟忠调了过来。

吴惟忠和戚家军另外一位将领骆尚志各带了一千五百人,都是正宗的戚家军底子,所用的装备是标准的鸳鸯阵配置:藤牌、狼箲 、长枪、叉、刀一样不缺。这个沉默寡言的义乌男子继承了戚继光的治军之道,少说多做,与趾高气扬的辽东诸将格格不入。

李如松派遣吴惟忠的南兵去攻打牡丹峰,有三个理由:第一,牡丹峰是高山,骑兵难以仰攻,只能依靠步兵强攻。吴惟忠的部队是明军步兵序列中战斗力最强的;第二,进攻牡丹峰,可以试探一下日军的虚实。从他们防守的强度,能够大致判断出来他们是打算死守平壤,还是打算撤退。

还有第三个理由,只是李如松难以宣诸于口。他想借牡丹峰这块硬骨头,削弱一下南兵实力——吴惟忠擅自行动那笔账,可还挂在李如松心里,至今还惦记着呢。

对于李如松这个命令,吴惟忠没有作出任何疑问,沉默地接过将令,回去准备。

戚家军挑选任务,从来不问最轻松的,只挑最困难的。他可以战死沙场,但戚家军这块招牌不能丢。

吴惟忠回到自己的营地,吩咐士兵们带好武器,作好打一场血战的心理准备。当他们走出营地的时候,忽然营地外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的装束很古怪,个个留着光头,脖子上还带着佛珠,手里却提着长枪大刀,充满了违和感。为首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人,穿着百衲衣,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

明军士兵很奇怪: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会有和尚上门乞讨?

吴惟忠慌忙迎了出来,这支部队他可不敢怠慢。带头的那位高僧他认识,法号休静,也叫清虚禅师,是朝鲜八道十六宗总都摄,手底下有八千人的特殊军团,号称“僧兵。”

僧兵在中朝日三国都不算新鲜。中国有少林寺,日本有本愿寺,里面的和尚都是一个赛一个地能打。朝鲜的僧兵当然也不例外,不但不例外,他们还是朝鲜军里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一支。

朝鲜尽管尊奉儒教,可佛教也相当盛行,国内寺院很多。壬辰战争爆发之后,朝鲜各地都有义军涌现,这些释门修行的僧侣们,也在爱国之心的激励下,毅然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当时在释门影响力最大、身份最高的,便是这位休静大师。老和尚看日本人实在太过分了,便作金刚怒,果断地站出来号召广大僧人反抗侵略者。他的号召震动整个朝鲜,数天时间里就聚集了八千人,被朝鲜国王封为八道十六宗总都摄,成为了僧兵总司令。

休静大师的僧兵军团别看都是和尚,打起仗来可不是吃素的。在壬辰年的七八月份,休静的弟子灵圭配合着朝鲜义兵赵宪发动了清州战役,硬生生把第五军团的名将蜂须贺家政赶出了清州城,在敌后钉下了一枚牢固的楔子。在随后的第二次锦山战役里,虽然赵宪、灵圭相继战死,但他们强悍的战斗力也把小早川隆景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次听说明军要进攻平壤,休静大师亲自率领一千五百名僧兵赶往顺安的法兴寺,与大军会合,要为攻克平壤出一份力。现在吴惟忠受命要攻打牡丹峰,休静大师对大明南兵仰慕已久,主动请缨配合作战。对这个请求,李如松无可无不可,反正是朝鲜人的军队。

吴惟忠与休静大师都是外柔内刚、不擅言辞之人。两个人没有太多言语,就这么平静地并肩站在一起,一起仰望牡丹峰上良久,然后同时说道:开始吧。

他们的军队继承了指挥官的特质,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在向牡丹峰的冲锋中保持着出奇的沉默。吴惟忠部与僧兵混编在一起,数人为一组,尽量分散开朝山顶冲去。

牡丹峰上的日军毫不示弱,用火枪、弓箭和滚石拼命反击,一时间山腰一片喊杀。牡丹峰很陡峭,仰攻起来十分吃力。中朝联军向上冲了二十几米,便被峰顶乙密台与最胜台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依靠树林掩护,战局一下子僵持住了。

日军除了乙密台以外,还在山腰各处挖了许多土窟。土窟是一种简易工事,在平地挖出一条很浅的战壕,上面用土或者石头筑成一道柧壁,前后涂上泥土,再挖出摆放铳筒用的孔穴。里面藏多少兵,在远处根本看不出来,靠近了便会被火器轰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