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霸西戎一

也许,让你选择回到历史的某个时代,你越会向往美丽的春秋。如果让你选择生活在春秋的某一位恐龙的地盘,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会人气最旺。

而我会选择去公元前七世纪中叶的晋国,当时的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涌入的国家,狄人、戎人、巴尔干人、楚国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族势力(都被晋献公杀群公子杀光了),异姓的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饭碗。而如果你去齐国,那里分封制积累的大家族势力相当顽厚,一般外人只能当个抱关击柝、拣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去楚国也不太好,王权集中,有点类似未来的皇帝专制,没有个人的自由空间。

去秦国的人估计也不多。虽然说,中国的文明据说是从西往东传递的,陕西关中是神农氏、黄帝的起源。但到了西周东迁以后,秦国的境遇则类似老少边穷,大西北,到处跑着的都是狄人。从中原跑去西北打工的高级知识分子只有百里奚和蹇叔两个老大爷。百里奚不知什么时候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后来者却还没有。所以你可能也不要去。如果你非要去秦国,也一定不要赶在公元前627年,因为那一年的秦国,有着血光之灾。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公元前627年,秦国领导人秦穆公老爹这时也五十多岁,两鬓都染上了人间的白霜。而在前一年,他的好朋友,晋国的晋文公重耳也死了。屈指计算,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楚成王都死了。从前秦穆公惧怕这个,惧怕那个,轻易不迈出国门。如今老一辈恐龙都入土为安了,换上新一帮嫩稚的毛头小伙。秦穆公成了最长寿的孤独一枝,他感到无限的孤独和空虚的伟大。他觉得,只有冲击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虚的伟大中突然疯掉。

于是,他把老的不堪的蹇叔叫来密谈:“蹇叔啊,晋文公重耳刚刚死了。饿想趁晋国新丧,无力经营中原,出兵中原争霸,打下郑国,我们就成了中原霸主,取代重耳的地位,实现我一生的最高理想。您老高兴吧。”

“我高兴啊。但这么做,晋国恐怕不会高兴吧。”蹇叔说。

“呵呵。前两年,郑大夫烛之武的一番话把饿说得茅塞顿开。我才明白自己想挺进中原,中间隔着的拦路狗,不是别人,正是饿们一直呵护栽培的晋国啊。饿一辈子帮了晋国许多忙,路线全错啦。我们有必要修正邦交政策了。”

“您是想走修正主义道路哇?跟晋国翻脸?”蹇叔说。

“是啊。”

“三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饿改用偷袭了。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饿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掌握了郑国北门钥匙。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从我们雍城到郑国,千里之遥,沿途尽是穷山恶水和羊肠小道,急行军也要十几天。劳师袭远,必定泄密,补养运输也跟不上啊。”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饿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公元前627年,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秦穆公命令“百里孟明”(百里奚的儿子),以及西乞术和白乙丙(蹇叔的儿子),率领一支三万人队伍,高歌阔步,挺进中原,和那个拿着郑国大门钥匙的人,汇聚起来,干一番事业了。

然而蹇叔拄着拐杖,看见的只是一场惨剧的序幕被拉开。他蹒跚着送到城外,哭着对儿子们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躲避风雨的地方,你们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崤山山谷是陕西省通连中原的咽喉要道,两边悬崖排列,山石峭立,抬头只有一线蓝天,是个天然的大棺材。蹇叔能掐会算,预见秦军葬身崤山,于是哭得很伤心,哀嚎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入也!”旁边秦穆公听了,给气坏了:“哭什么丧,扰乱军心,太不吉利。死有什么可怕的?你活得还不够长吗?咱们秦国多少人才活了你一半岁数,他们死后的坟树也都合抱粗啦。你还不知足吗!”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嘴巴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但不敢哼泣了。秦军们唱起高昂的调子:“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事实上,这支挺进中原的大秦军,结果竟是全军覆灭,匹马只轮无还者。

这些可怜的去执行荒唐任务的秦军战士,背影越来越远了。他们一路东下,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入中原。这些人全套盔甲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品,负重好几十斤,还要携带三四天的口粮,一边还要拎着沉重的兵器,千里奔袭,真让人吃不消。我们光说那头盔吧。青铜头盔像一个扣着的钟,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古人的大发髻。顶上还浇铸成各种兽面形状,用来吓敌人一跳,表面经过打磨,比较光滑,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古人体格比现代人好,秦人身材也必现代人高,平均一米八零,所以能顶着这样笨大的头盔走路。此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牛皮甲。皮甲弄不好会磨伤皮肤,所以里边必须垫一层夹衣,于是又要长虱子。每天晚上,他们就依附于路边的传舍休息,忍着虱子痒痒。长官们睡传舍里边,是房子。级别低的长官睡帷幕(帐篷),兵士就露宿数星星,或者是极为简单的帐篷。遇上下雨的时候就难受了,好在他们所尊沿的道路,都是诸侯间的国道,夯土路面,下雨也不太起泥泞。

路上的辛苦可以克服,不能克服的是给养问题。按《孙子兵法》说:出动战车一千乘,就需要另一千辆车运输给养。向前方转运三十石粮食,最终只有一石能抵达目的地,因为半路损耗很大,运输的人马自己也要吃(要吃掉一半儿)。一旦一只牛闹肚子走不动了,整个一车粮食都只好抛弃路边。所以,为了尽可能保证给养,除了牛车们在后边要拉着粮食,士兵自己也要背着口粮。总之,很难办,当时运输能力是不能支持远距离运动作战的。“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而且秦国师出无名,它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合跟郑国结盟,现在无缘无故又去袭击人家,背信弃义。

秦军一路急行,迅速向东推进中原,进入洛阳地区,这是老周天子的地盘。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洛阳,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穿行,需要改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快活的年轻军汉不懂这个礼仪,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青铜头盔,乱点了一下脑袋,然后跳跃上车,奔腾而去。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跳跃上车也不对,战车的车厢开门在后,门旁有绳,应该拉着这个绳子爬上去,这是礼仪。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坐拖拉机赶集的农民一样,为了炫耀脚力,都直蹦上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