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公正的体认(第3/3页)
一切过度推崇或否定中国传统戏曲的人们首先需要自问:你们的着眼点是在什么部位?是在黑格尔划出的界线之外还是之内?同样,一切从事中国传统戏曲改革的人也应该这样自问:你们增减的成分,是历史的尘垢、外在的杂质,还是触及了中国人审美心理的深层?
例如,在内容上,古代的忠君观念、矫情伦理,和现代的所谓“文化思考”、“深刻理念”;在形式上,古代的冗长缓慢、陈腐套路,和现代的光怪陆离、空洞豪华,都属于黑格尔所说的“历史的外在现象的个别定性”,与一个民族恒久的审美心理相去甚远,不宜得过于沉湎。
相反,以诗化追求为中轴的写意风格,包括在形态上的虚拟化、假定性、程式性,以及在结构上可以自由拆卸组装的流线型、章回体,却需要百倍重视。西方现代最具有创造性的戏剧家如瓦格纳(1813—1883)、戈登·克雷(1872—1966)、阿庇亚(1862—1928)、莱因哈特(1873—1943)、梅耶荷德(1874—1940),以及前面提到过的布莱希特都从东方美学中吸取过大量营养。他们的判断,可以使我们免除“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糊。中国传统戏曲的核心价值,只能在世界公认的东方美学中寻找;而那种核心价值,也正是中国人通过传统戏曲表现出来的审美立足点。
以诗化追求为中轴的写意风格,在中国传统戏曲中主要表现在音乐、唱腔上。中国传统戏曲改革的每一步,都必须以“听觉征服”为至高标准。这一点,本书曾在有关北曲的定夺、昆腔的改革、花部的兴起等章节中作过详细阐述。综观国际,欧洲歌剧和美国音乐剧的成功也证明了这一点。然而遗憾的是,自从20世纪前期戏曲改革以来,中国至今没有出现过这方面的巍巍大家。其实,贫于音乐改革,宁肯不要改革;漠视音乐之路,必然会失去中国戏曲。
总之,中国传统戏曲改革的历程,也就是中国人在审美境界上重新找回自己的过程。过去的古曲佳作未必能等同于我们要找的审美境界,但我们要找的审美境界一定潜伏在那里。因此,对于一个真正成熟的戏剧家和观众来说,至少有一半生活在重温古典。
不管是重温还是寻找,都是一种彼岸向往。彼岸是未来,而不是过去,尽管彼岸的图景中有不少过去的影像。世间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真正达到彼岸,那也不要紧,只要满怀兴致地逐步逼近,便是一种幸福。
那么,《中国戏剧史》也就可以坦白自己的最终功能了:从一个美丽的角度提醒广大观众,我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