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嘉靖醒了
高拱身为礼部尚书,他不用和那些小官挤在大厅,坐在大学士的值房,舒服,安静,还摆了两个火盆,暖暖呼呼。可他提起笔许久,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脑袋里面全是海瑞奏疏的内容,每一句话,都像是魔咒,深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自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入选翰林,皇帝就避居西苑,一心修玄。
二十多年来,国势日非,天下大乱,东南有倭寇,西北有俺答,辽东有土蛮,西南有土司叛乱,万里疆域,几无一寸净土,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终日挣扎在死亡线上。
肩负天下重任的百官,不思报国救民,反而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弄得是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天下几乎到了狼烟遍地,烽火熊熊的地步,只差一步,有人登高一呼,就要八方响应了。
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高拱同样在思考着,大明的江山何以到了这个地步?
严嵩在日,人们都把罪责推给了严党,严嵩去了,大家又怪罪徐阶,前段时间,林润上书,言及宗室过度膨胀,虚耗无算,还有人说是宦官贪婪专权,道士欺君惑主……总而言之,几乎所有人都被骂了一遍。
可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海瑞来的深刻犀利!
严嵩和徐阶都是嘉靖任用的,党争也是嘉靖一手推动的,宗室是老朱家的人,宦官是老朱家的奴婢,道士是嘉靖抬举出来的……总而言之,天下大弊,嘉靖首屈一指!
海瑞说出了所有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虽然被关了一天多,可是此刻的高拱丝毫不觉得委屈,痛快,真是痛快!
只是他高兴了,海瑞该如何,多好的一个直臣,有胆子,敢说话,连皇帝的虎须都敢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面对着陈陈相因,盘根错节的官场,就需要一柄神剑,斩破长空,扫荡黑暗……日后想要改革变法,中兴大明,就离不开此人。
高拱真想上书替海瑞讲话,把此人保下来。
他握着毛笔,心里头翻江倒海,墨水顺着笔尖落在纸上,黑了一大片。最终高拱还是犹豫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裕王不能不顾及。
比起海瑞的弥天大勇,老夫太差了!
高拱哀叹着,老老实实写起了自辩疏,像他这样,起复跌宕,思绪万千的臣子,还不在少数,大家既惊骇海瑞的勇气,又担忧海瑞的命运。无一例外,这么多位大臣,都想保住海瑞。
“大明朝就剩下这点良心了,老夫就算拼了乌纱帽,也不会让陛下动海瑞的。”徐阶的值房之中,老头子思量许久,郑重说道。
他不喜欢海瑞,徐阶想了起来,正是这个又臭又硬的市舶司提举,徐家人才屡屡吃亏,把海瑞从东南调走,也是徐阶首肯的。再加上老徐对唐毅的底细比嘉靖还清楚,海瑞绝对是唐毅的人,如果有的选择,徐阶宁可看着海瑞万劫不复,也不会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不行啊,海瑞犯颜直谏,无论如何,都会成为万世的表率,直臣的楷模,如果不救海瑞,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徐阶还要脸啊!
徐阶表态之后,唐毅眼前一亮,慌忙站起身,深深一躬。
“多谢阁老明察,如今这一道关,需要大家伙同舟共济,一起闯过去。下官还要去司礼监调查,内阁这边就要请阁老撑着了。”
徐阶眯缝着眼睛,不得不说,唐毅做事越发有大家之风,海瑞上书,已经不再是党派门户之争,而是整个文官集团和皇权的争夺,双方往日有多少恩怨,此时都必须放下来,和衷共济。
徐阶同样看得明白,一个衰老将死的嘉靖,是承受不起剧烈动荡的,只要他的脑袋清醒了,海瑞就不会有事。
当然,前提是海瑞要撑到嘉靖清醒过来。
唐毅先去调查裕王,接着跑到了内阁,又要去司礼监,看起来是在不顾一切查案子,实则是满天下散布《治安疏》,拖延时间,同时也是告诫各方,包括内廷在内,不要掺和进来,瓦解嘉靖手中的牌。
一个臣子,敢阳奉阴违,算计皇帝,真是胆大包天活腻味了。
可偏偏这个关头,唐毅的大胆举动,却是深思熟虑,老辣之极!
大臣们不用说了,就连内廷的珰头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嘉靖已经这个样子了,傻瓜都知道时日无多,眼下跟着嘉靖起哄,对海瑞下死手,还不把文官得罪死?
再说了,为了海瑞叫好的,又岂止是文官?
别看大家伙挨了一刀,没有后人了,可亲戚总还有吧?就算再退一步,谁也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淹死人的吐沫星子吧!
伺候了嘉靖二十年,修宫殿,炼丹药,写青词,到了年节,头上还要戴满香花香草,陪着一起跳大神,哪怕对待父母都没有这么孝顺过?
看到了《治安疏》徐阶不是咬牙切齿,很意滔滔,相反,居然是老怀大慰,深以为然。
如果嘉靖知道臣子们都是这个心里,只怕立刻就会被气死,到了地狱又被气得活过,拉着唐毅和徐阶这一帮乱臣贼子下十八层地狱,不把他们掐死,都不会罢休!
只是眼下嘉靖还在昏迷当中,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唐毅刚要去司礼监,徐阶道:“行之,海瑞交际面很窄,官吏们多数之前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会怂恿海瑞上那种奏疏,我大明的臣子,还都是忠心耿耿的。”
哪怕言不由衷,徐阶也要这么说。
唐毅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把一些无辜的人给放了,你首辅一声令下就算了,偏偏还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什么责任都不想担,果然是甘草国老,十足的不粘锅。你怕我不怕,正好让百官欠我的人情呢!
“阁老说的是,眼下正是新年,百官都留在西苑,难免人心浮动,与江山不利,就让五品以下官吏,暂时回家。其余的高官,都各自回衙门当值,过年这半个月的假,怕是要取消了。”
“应该的。”徐阶叹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放假啊,老夫会交代他们,好好做事,无论如何,朝局不能乱!”
“阁老高见!”
从内阁出来,唐毅掸了掸衣服,就差唱小曲了,一想到还在西苑,生生忍住了。赶快来到了司礼监,通禀之后,畅通无阻,来到了黄锦的房间。
黄公公正一脸苦涩,坐在那里,从头到脚,写满了委屈,才一天多的功夫,脸上也没光了,嘴角也耷拉了,眼角也散了,眼睛通红,眼屎老长,连觉都没睡。
“咳咳!”
黄锦听到咳嗽声,连忙抬头,看是唐毅,差点哭了出来。
“唐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您快和皇爷说说,把奴婢放出去吧,奴婢还要伺候皇爷呢!”黄锦哭得可怜,唐毅心里也难免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