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唐经略

一盏孤灯,几碟小菜,唐毅和杨继盛对面而坐,唐顺之才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情,早早睡觉去了,唐鹤征也溜走伺候老爹了。

“椒山公,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也就是小弟愿意招呼你了,就冲着这点情分,你是不是别给小弟找麻烦了。”

“休想!”杨继盛猛灌了一口酒,“行之,你知道苏州的那帮人再说什么吗?他们再说朝廷赋税不公,要求给吴地减税,你知道吗?”

唐毅苦笑了一声,“的确不公。”

“呸!”杨继盛用力搓手,怒道:“那可是祖制啊,祖制不可违!要是一帮老百姓闹事,就把祖制改了,日后大明的天下非乱了不可!”

现在也一地鸡毛,好不到哪去!

唐毅干脆闷着头喝酒,不说话。

杨继盛酝酿了好半晌,尽量让情绪平静,“行之,苏州乱起来,非同小可,论起满朝大臣,唯有你最清楚东南的情况,那些大家族也都听你的,帮着朝廷化解了这场危机,你居功厥伟,大家伙都有目共睹,不会亏待你的。”

唐毅摆摆手,“椒山公,咱们是交心的朋友,这么说吧,葛守礼没去之前,让我去苏州,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不会有一点麻烦。可眼下不成,苏州民情沸腾,怒火冲天,朝廷这边,连着两个钦差折戟沉沙,里子面子都丢了一肚子怨气。我现在去,痛下杀手,对付苏州的士绅商人,家乡父老戳我的脊梁骨,不动手,朝廷又会猜忌我包庇乡亲,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的。而且再说一句不客气的,苏州赋税重,松江就不重吗?他徐阁老能坐得住吗?”

……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小刀子,刺中杨继盛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情,苏州闹起来,周围的府会不会跟进?别看东南的武力不怎么样,可架不住文风鼎盛,出的进士太多了,满朝的宰辅,六部九卿,大半都是东南的人,要真是不可收拾,这些人会站在朝廷一边,还是家乡一边?

会不会演变成南北纷争,进而变成一场大战?

想到这里,杨继盛的身体一晃悠,差点摔倒,幸好唐毅拉住了他的胳膊,杨继盛顺手抓住了唐毅,死死不松手。

“行之,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你常说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振聋发聩,言犹在耳啊!”

又拿我的话,堵我的嘴!

唐毅一阵无语,杨继盛乘胜追击,急促说道:“行之,多少人视你为朝廷栋梁,未来的宰辅,大明中兴的希望。你的肩头,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包括我杨继盛在内,十几年的交情,我认识的唐毅是以天下为己任,智计无双,一心为国的好汉子,当今的国士,少有的贤臣,鞠躬尽瘁……”

唐毅连忙摆手,再说下去,自己都成了诸葛亮了。

“椒山兄,你也不用灌迷魂汤了,我和你实说了,苏州的乱子,已经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能治得了的,必须从全局下手,从整个东南下手,不然按下了葫芦瓢又起,没完没了。”

杨继盛还想问几句,唐毅只说说道:“椒山兄,言尽于此,你转告徐阁老,他会明白的。”

敢情嫌自己的身份不够啊!

杨继盛没有丝毫的不满,二话没说,连一夜都没住,直接带着随从,立刻返京,去找徐阶报信去了。

送走了杨继盛,唐毅回到了卧房,靠着床边坐下,一动不动,偶尔眼神动了一下,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苏州的事情,闹到了今天,唐毅最多在里面推波助澜,局势演化之快,甚至超出了唐毅的估计。

绝不是百姓基于义愤,对抗阉党那么简单。

自从海瑞找到自己,唐毅就知道东南的矛盾层层叠加,已经到了必然要爆发的时候。

唐毅做过两件大事,一个是创立交通行,一个是开辟市舶司,前者提供了金融保护,后者提供了商品销路。

合在一起,东南的工商大兴,作坊遍地,城市化加剧,文化繁荣,思想活跃,社会激荡,变化一日千里,已经完全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而京城的那些官僚,他们对东南的情况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只要市舶银还在增加,漕粮正常供应,东南不乱,就无所谓。

殊不知,工商集团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就好像蛇一样,要蜕去老皮,长出新皮,才能继续成长。

眼下的情况是老皮死死不去,蛇的身体不断膨胀,从保护变成了制约,工商集团要冲破限制,他们抓住了阉党毁禁书院,民心沸腾的机会,果断出手,向既有的权力集团,发起了挑战。

废除向织造局上交丝绸,就是打破桎梏的第一步。

唐毅觉得非常幸运,或许这个时代,唯有他能够站在足够的高度,去审视东南的乱象。站得高,看得远。

眼下的东南其实危机四伏,新生的集团,随时可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唐毅很了解京城的那帮官老爷,不管是保守的徐阶,还是那些充满了理想和热血的清流,做起事来,都十分粗糙。

如果东南的乱子,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一定会下令扼杀,不计一切,用刀子捍卫他们的尊严。

相比之下,新兴的工商业集团,就像是一个半大孩子,看起来很壮实,可是愣头愣脑,脑筋不清,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运用,失败是必然的。

“这帮兔崽子,明明不听话了,想把我甩开了,到头来,还要靠老子保护你们,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唐毅骂骂咧咧,抬头一看,东方露出了一轮红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弄来了点井水,随便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他若无其事,陪着老师吃过了早饭,继续前进,大约花了五天时间,师徒一行赶到了扬州。

到了这里,基本上就进入了唐毅的底盘,无论是交通行,还是长江航运,甚至凤洲酒业,朱记家具,众多的产业,都和唐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听说唐毅南归,朱家两口子早就给准备了下榻的住所。朱大婶身上,再也看不到包子铺女掌柜的半点影子。

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皮肤保养得十分白嫩细腻,看起来竟然比当年还要年轻几分。只是见了唐毅,朱大婶还是那么恭敬客气。

“少爷,您是要在扬州歇几天,还是立刻渡江?”

唐毅呵呵一笑,“听说苏州挺乱的,现在回去,妥当吗?”

“哎呦,我的大少爷,哪怕天上掉刀子,地里头长炮子,您衣锦还乡,大家伙都要夹道欢迎,能沾上六元老爷的光,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时候,算命的瞎子就告诉奴家,是大富大贵的命,本来还以为他撒谎呢,没想到竟然真说着了,前两天奴家还说,要是找到了瞎子,可得好好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