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平房的落日

731部队的旧址

在北京逗留了两天之后,我们一行于9月17日下午4时乘中国民航601航班飞往哈尔滨。这是一架和YS-11相似的苏制伊柳辛型双引擎螺旋桨飞机。

满机的乘客大部分是中国人。包括我们在内,日本人一共只有7位。

我们预感到,如果不出现误用照片问题,这次似乎将是一次愉快而成果丰硕的旅行。

飞行约一小时三十分钟之后,飞机到达了哈尔滨上空。从机上向下望去,透过云海的缝隙可以看到辽阔的平原,弯曲的河流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乘火车需要17小时的旅程,乘飞机只用了不到两小时的时间。

云海下面的大地,就是昔日的“满洲国”,是日军侵略最严重的地区。这块深深地铭刻着侵略伤痕的大地,在云海下面苍然地迎来了黄昏。

飞机降低了高度,地面逐渐显露出来,我刚想飞机会不会在小米、高粱地里着陆时,前方巳出现了跑道。

一阵轻轻的振动,飞机着陆了。这时是下午5时40分,飞机是准时抵达的,恰好是夕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刻。

走下飞机,迎面袭来一阵寒气。在机场大厅的入口处,我们受到了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省分会副主席关沫南先生和该会的张浪先生还有诗人中流先生的欢迎。看上去他们是衷心欢迎我们访问的。给人的印象是,中国作家协会是以北京为中心的一个非常统一的组织。听说作家也是公务员,根据各人的业绩来确定他们的地位和薪金。

日本的作家很少到哈尔滨来。来迎接我们的三位人士,作为中国的作家,对《恶魔的饱食》都表示非常的关注。

机场距市内约42公里,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所在的市中心,约需一小时的时间。

我们分乘两辆中国制的“上海”牌轿车离开机场。汽车行驶在广阔农田中的道路上。这里并不是平原,而且到处都经过耕耘,根本没来到“满洲”的感觉。

几乎看不到人家,没有擦身而过的汽车,也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辆运货的马车。视野所及的辽阔原野,被沉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余辉柔和地染红,气温相当于日本10月中旬左右。

我心中产生了一种终于来到了这里的感慨。虽然心中担心着日本的情况,但是,既然已来到了当地,就决心专心致志地进行采访。由于这种缘故,平安无事地踏上了这块土地,产生了一种异常的紧迫感。

我们的车里坐着关沫南先生。在车中再次相互介绍之后,通过德永君的翻译,双方进行着交谈。

关沫南先生身体比较瘦小,乍一看似乎像有病在身,有些纤弱。他语气稳重,说话的表情柔和,很有风度。作为共产党作家,他参加过抗日运动。他在东北地方从事抗日地下活动,曾被日军逮捕,差一点被送往731部队。在车中的交谈中我了解到了这一点。

“如果无妨的话,能否讲一讲您的抗日活动和被日军逮捕后的体会呢?”

对于我的希望,关沫南先生既不争强,也不勉强开口,而是毫不在意地像回忆往事般淡淡地讲了起来。

抵达哈尔滨伊始,就遇到了一位最希望找到的活证人。查证731部队现场,从这位抗日作家提供的生动证词揭开了帷幕。

抗日作家的证词(一)

“1941年12月31日深夜,两个日本宪兵把我逮捕了。他们将灯火管制时用的外黑里红的窗帘蒙在我的头上,架着我上了车,走了大约30分钟。这天夜晚,哈尔滨市所有的左翼作家同时都被捕了,所以将这次事件称作‘12.31事件’,又称‘哈尔滨左翼文学事件’。

“被捕以后,我被监禁在松花江附近挂着‘松花塾’招牌的秘密监狱里(位于今天哈尔滨中央大街和友谊路的拐角)。从外表看,它是一幢极其平常的、屋顶略高些的普通平房。市民谁也不知道这里是监狱。

“被关的房间中,在很高的墙上有一个嵌着铁栏杆的小窗户,踮起脚尖或跳起来也看不到外边。附近有一幢白俄的教堂,地面有电车终点站。从传来的阵阵钟声和电车进站的轰鸣声和回头电车的发车转辙器转换声,可以判断出监狱的位置。

“我们进行活动时,有三个特务(机关人员)钻进了我们内部。他们在三年中间一直在监视我们的活动,掌握内情。在我们被捕、接受审讯时,他们事先已进行了调查,日方巳详细地了解我们的活动情况。三个特务中的一个是其他县的共产党员。他们被捕后转向,背叛了党。另一个人是他的妻子,是共青团员。还有一个人伪装进步的态度,接近我们。我们将他们作为同志和他们交往了三年。其间他们完成了对我们活动的调查。

“被捕的另一个理由是我们在东北(满洲)报刊上发表的文学作品。他们已经翻译出来,作为证据。”

“我从十六七岁开始进行创作活动。二十一岁被捕时巳写了四十多篇短篇和两篇长篇,并正在报上连载。”

“被捕的人大多是左翼作家和游击队员,其他还有满铁的左翼刊物《满洲评论》的编辑和建国大学的教授。被关进‘松花塾’的人,下场都没有定。从写在‘松花塾’墙上的血书看,估计他们几乎都是进行绝食而饿死或被毒死的。包括我在内,一部分人被遣送至长春,得以活了下来。还有的人被送往731部队,没有一个人生还。”

“我得以生还的原因,听说,对当时的日军来说,共产党作家很稀罕,是为了进行观察。”

“我被捕后,被他们用竹剑乱打。我还遭受了拳打脚踢等暴行。‘12.31事件’前被捕的人,受到灌凉水、电刑等拷问。结果,有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做了自供。半年之后,我们被捕了。”

“我虽受了拷问,但我说:‘我是一个个人,写了些基于共产主义精神的作品,是利用文学这个手段宣传共产主义,同共产党没有关系。’一直坚持到最后,我都这么说。”

“被捕的人去处多种多样,除‘松花塾’以外,还有日本领事馆、宪兵队本部等,市内设有许多监狱。哈尔滨宪兵队、哈尔滨市警察局特高科和特务机关之间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我被送进了长春监狱,后来和狱中相识的一位妇女结了婚。她也从事抗日运动,被捕之后受到了同样的拷打。后来查明我(和共产党)没有关系才释放出来。”

“被捕时和释放时都是用灯火管制用的布蒙起眼来,并用汽车在市内转来转去,所以无法判明监狱的位置。”

“把我们出卖给日军当局的两个人,叫大内隆雄和藤田菱花。这两个人把我的作品翻译之后,作为我的罪状证据。大内原来是个左翼作家,叛变之后来到‘满洲’。据我所知,藤田是个特务,也是满洲的土匪。伙伴们并不知道他是日本人——汉语讲得十分流畅,毛笔字也写得特别好,而且,很喜欢中国的古诗和唐诗。他还吸鸦片。谁也不知道他是日本人。日本占领东北以后,藤田作为作家出现在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