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款曲(十二)
“结阵,原地结密集阵!”有人在刘镐耳畔扯开嗓子大喊,吐沫星子伴着炙热的呼吸,喷了他满头满脸。
是刚才奉杨重贵之命前来提醒他小心的那几个脑袋不开窍的家伙,此刻却比所有聪明人反应都快,辨认出来者是敌非友之后,立刻拿出了最直接的补救方案。
“结阵,所有人停下,整军备战!骑兵退向两翼,长枪手原地结拒马阵!”三皇子刘镐如梦初醒,也紧跟着扯开嗓子大喊大叫,“杨桐、李进、武玄霸,你们三个速速下去整队,务必赶在敌军杀过来之前,把迎战阵形准备好!”
“结阵,结阵,不要慌!”杨桐、李进、武玄霸三人拨转坐骑,一边策马逆着自家队伍狂奔,一边将刘镐的命令向下传达。
然而仓促之间,众将士怎么可能立刻就做好交战准备。骑兵来不及让战马恢复体力,步卒来不及披上铠甲,甚至许多被刘镐寄予厚望长枪手,慌乱中都弄不明白自己究竟该往哪里站,只是东一簇,西一撮,像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
“结阵,你们赶紧结阵啊。长枪手,长枪手赶紧站到三皇子身前来!”张元衡急得满头是汗,双脚踩在马鞍子上,右手奋力挥舞令旗。
“结阵,结阵,长枪手,长枪手往帅旗前面站!”周围的亲兵伸长脖子,挥舞令旗,将张元衡的话一遍遍重复。
十多名手持长枪的老卒,踉跄着冲上来,挡在了刘镐身前。很快,又是跌跌撞撞的十多名。在太原经营多年,刘知远和刘崇兄弟两个,的确颇得人心。危急关头,总有一些忠义之士,愿意为刘家付出自己的性命。
“结阵,人太少。再来,再来一些。咱们只要结稳阵形,就不怕他们的骑兵!”张元衡右手奋力挥舞令旗,两脚踩住马鞍,喊得声嘶力竭。
四周围人声鼎沸,任何军令想被所有弟兄们听见,都不可能。但是,他手里的令旗,却可以被弟兄们清楚地看见。已经有老兵陆续赶到帅旗之下,按目前态势,只要再给他小半炷香时间,相信队伍中的队正和都头们,会带着其他人一道赶过来,一道应对眼前的危局。
然而,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还没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贯彻到全军,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乍的声响,“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紧跟着,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天而降,带着风,带着刺骨的阴寒,将死亡和恐惧播种在每一个汉军将士的心头。
“啊——”张元衡惨叫着栽下马背,浑身上下插满了雕翎。好在重金买来的青羌荷叶甲足够结实,避免了他被乱箭当场射死。但是,剧烈的刺痛,也令他惨叫着满地翻滚,鲜红色血浆顺着铠甲上的破洞四下乱淌。
“救人,快救人,救张将军!”三皇子刘镐的嗓音已经变了调,从马背上猛地俯下身去,就打算把自己的好友张元衡拦腰捞起。
这个动作,可实在太外行。没等他的手臂碰到地面,斜刺里,一匹死了主人的惊马,忽然疾驰而过。淌满了鲜血的前腿,正撞在他的肩膀旁。“轰”地一声,将他整个人撞得横飞而起,足足飞出了一丈多远,才又撞到了另外两名亲兵,跟后者一道摔成了滚地葫芦。
“救张将军!”
“救三皇子!”
“救人,赶紧救人!”
“救……”
众亲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一拥而上,拉的拉,抬的抬,将三皇子刘镐和被射成刺猬般的张元衡从地面上抬起来,快速抬上另外两匹战马的脊背。然而,还没等大伙缓过一口气儿,“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渗人的羽箭破空声又至,第二波雕翎,又是数千支,再度凌空飞落,雨打麦田般,将刘汉军尚未成形的方阵,打了个七零八落。
“别,别管我,结阵,赶快结阵。结硬阵,周贼的骑兵就要冲过来了!”生死关头,三皇子刘镐倒是不失男儿本色,狠狠抹了把鼻子里的血,瓮声瓮气地指示。
他的指示相当正确,眼下结硬阵顶住对方骑兵冲击才是关键,他这个主帅的安危,已经无关紧要。更何况,他身上的铠甲足够结实,即便被流矢射中一两次,或者狠狠摔在地上,再被战马踩上四五脚,都不足以致命。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
就在众侍卫七手八脚忙着救助他与张元衡的时候,对手的第一波骑兵,已经冲到了三十步之内。
整个队伍的最前方,身穿银甲白袍的小将高怀德狂笑着丢下手里的骑弓,俯身从马鞍桥处摘下银枪,三尺长的枪锋,笔直地指向了刘镐的帅旗。“弟兄们,跟着我杀!”
“杀!”两千余高家军精锐齐声断喝,弃弓,挺枪,策马,动作宛若行云流水。眨眼间,最后三十步距离,就被马蹄疾驰而过。雪亮的枪锋撞入慌乱的队伍,刹那间,血流成河。
仓促挡在自家帅旗前的刘汉国将士,一排接一排被骑枪刺倒,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红色的血浆冒着热气从伤口喷向天空,然后化作雨雾四下溅落。一团团的雾气四下蒸腾,转眼间,就令绿树、流云和阳光都变了颜色,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红。
中计了!刘汉国的大军中计了!小半个月来,他们取得的所有胜利,都是对手故意赠送。他们每多取胜一场,便朝陷阱里又多走了一步。今天他们从山区追杀对手追到了平原,对手刚好趁势收网,转身给他们致命一击。
“护驾,护驾!”猩红色的血雾中,张元衡大声叫喊,涕泗交流。主阵尚未成型就已经被高怀德从正面冲垮,左右两侧,还有两支敌军马上就要发起进攻。此时此刻,即便神仙降临,也无法再带领刘汉军转败为胜。他唯一能做,也必须要做的,便是想方设法把三皇子刘镐平安带出战场,带着此人一道逃之夭夭。
至于四下里绝望的惨叫,张元衡充耳不闻。那些都无关紧要,将领死光了可以从士兵中再提拔,士兵死光了,可以从百姓中强征。只要三皇子刘镐不死,他就有机会将此战溃败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再不济,也能保住性命。而如果三皇子刘镐死在乱军当中,他的哥哥张元徵再受信任,恐怕也保不住他。轻一点的下场是身首异处,重一点儿,恐怕老婆孩子都得受到牵连。
“护驾,护驾,护驾!”四周围,众亲卫咆哮相应,用身体,结成一堵堵血肉堡垒。与张元衡一样,对他们来说,也是三皇子刘镐的性命,比此战的胜负重要十倍。
数匹骏马急冲而至,马背上的骑手毫不犹豫地刺出长枪。张元衡身边的亲卫舍命扑上去,用胸膛顶住了枪锋。
“轰!”最外层血肉堡垒瞬间崩塌,高家军骑兵用枪锋挑着数具尸体,飞奔而去。数名刘汉国亲卫红着眼睛补位,将崩塌的血肉堡垒重新补好,紧握兵器,满脸绝望地迎接下一波骑兵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