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革命(八)

已经过去一天了,国王陛下焦急的等待并没有换来他梦想中的形势转折,军队并没有依他的命令大举开进城内镇压暴乱,国民自卫军也没有集结到他身旁来保驾勤王。

所以,他只能坐困愁城,继续着漫无止境的等待。

然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现在还没有人来吗?”,在不可名状的焦急当中,他忍不住又盘问了一遍身旁的近臣,这已经是一天来的不知道第多少次了。

而他也只得到了和之前同样的回答。

“陛下……再等等吧,他们仍在集结……”

“还在集结吗……?”他苦笑了一声。

他心里明白,亲信的话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现在还没有人来的话,那就是说明——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来拯救这个王朝了。

国王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他踱步到窗台前,看了看河对岸那群正在桥边严阵以待的国民自卫军士兵,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他们看也没有看王宫一眼。

“还在集结吗……?”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已经满是自嘲。

然后,他颓然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沉思了良久才重新说出一句来。

“把基佐先生叫过来吧!”

首相很快就过来了。他现在神色颓废,一言不发,好像已经完全没有斗志了。

国王看着面前这个头发散乱的老头,他目光迷离、简直昨晚一夜没睡的样子。相比不久之前,突然已经变得老态毕露。

然后,国王猛然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眼里现在肯定也是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又苦笑一声,然后下意识地轻轻抬手扫了扫额头上的头发。

“您昨天说得没错。”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国王最终才开了口,“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军队前来保卫他们的国王——”

“这并不令人意外,陛下。”首相低声回答,“弥漫于全国的不满思潮,不可能不影响渗透到军队当中。”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顾不得对他的回答生气,国王直接问。

“抱歉,陛下……”首相躬身致歉,“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不知道如何解决,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如果您无力解决我指派给您的任务,那么您就不应该继续呆在我给您任命的职位上面,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之后,首相骤然抬起头来看着国王,然而国王仍旧面无表情,以冰冷的视线作出了无声的催促。

这一瞬间,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仍旧呆滞了片刻。他明白,从这一刻开始,他的政治前途已经完蛋了,几十年的辛劳困苦所积累起来的政治资本也最终将化为乌有。几十年的拼搏,几十年的野心……就这样完了。

也好,也好,反正都毫无意义了。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定了定神,而后重新躬下身来,这一次他比过往要躬得更低了。

“陛下,作为您的臣仆,我有义务服从您的任何命令……”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国王陛下想要再说一些安慰或者勉励之类的场面话,但是最终还是住了口,毕竟他对这位曾经的宠臣还是有一些感情的。

“消息马上就会对外发布,您先准备一下吧。”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陛下。”这时,首相突然重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君主,目光充满了诚挚,“既然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您的臣下了,那么能否容许我,以一个冒昧的进言者的身份,再跟您说几句话?”

听到这句话之后,国王陛下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前首相苏尔特那天的表现显然让他记忆犹新。但是,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好吧,请说吧……不过请快一些。”

“会很快的,几句话就好……”已经被决定解职的首相轻轻喃喃自语了一句。

接着,他重新看向国王,目光前所未有地直接。

“陛下,您的王朝已经完了,尽管您可以试试再挣扎一下,但是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了。”

出乎他预料的是,国王陛下对这句话并没有很大的反应,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

“作为一个国王,您无疑是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您比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更适合当国王,哈布斯堡现在的那些都只能给您提鞋。但是,作为法国国王,您却又是不合格的。在如今这个时代,哪怕血统再纯粹再高贵,一个法国国王想要维持统治也必须给人民以期待。是的,就是那种足以让人奋勇向前的期待。您既然不想让他们奋发,那么他们就会毫不留恋地抛弃您,就像今天这样。

您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知道,或者让他们以为,这个王国是超乎于寻常的,是傲然屹立于世界的。法兰西人民可以暂时忍受自身没有权利,可以忍受一时的困顿,却不能忍受平庸,忍受民族的颓丧。您既然没办法让他们富足,那就至少应该去带他们去追逐光荣。别忘了,拿破仑让这个高傲的民族差点坠入深渊,可是如今人人都怀念他!这就是法国人……

可是……您哪一样都没有去做,哪一样都做不到,所以,您和您的王朝只能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首相的声音,里面透出了十足的诚挚,这是他一直放在心中想对国王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如今也能够借着机会一吐为快了。

“如果我被解职,能够让您的宝座多持久一段时间,我肯定是十分乐意的,因为这将是我对您给我的信任和重用的最好报答。但是,我想告诉您的是,现在即使您这样做也晚了,民众的怒气并不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他们已经厌倦了您和您的王朝了。陛下……我们都已经到了落幕退场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也许是因为百感交集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平素的镇定几乎已经荡然无存。

“陛下,即使如此,您统治的时代,仍旧是一个不错的时代。它替法国扫清了旧日的阴影,舔平了那二十年的伤口,赶走了已经完全不合时宜的波旁王族们……我相信,即使一时的愤怒会让人人对我们恶言相向,历史终究还是会给您和我们以公正的评价的,我会静静地等到那一天。”

说完之后,他有些哽咽地收住了口,伤感地垂下了目光。

这位极有文学素养的人,这位写出了《从查理一世到查理二世的英国革命史》的兼职历史学家,留在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番话,虽然哀婉倒也不失气度。并非是军人出身的他,无法说出像之前苏尔特那般刺耳的咒骂,却同样能够触动他的国王。

“历史的评价吗?”国王苦笑了一声,“也就是说,您觉得我现在所能期待的,只能是历史的评价了吗?”他的声音十分轻柔,既好像是在安慰这位前任首相,也好像是在催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