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9页)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又说回号坎儿了,这一个号坎儿花了你多少钱?招出你这么大火来。”方景林不耐烦地说。

“花多少钱?好嘛,就这么个破玩艺儿愣要了我八毛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一天才挣多少?”文三儿固执地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买号坎儿的八毛钱使他心疼不已,于是迁怒于天下所有的警察。

“文三儿,以后说话嘴上要留个把门儿的,照你这么胡说八道早晚要出事儿,警察里有好人也有坏人,要是让坏人听见,你又该倒霉了。”方景林四下里看看,小声说:“要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你就出城找抗日队伍,跟鬼子干一场,总比窝在北平受气强,你没家没业的怕什么?”

文三儿一听抗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刚才的义愤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方爷,您饶了我吧,就我这身子骨还打仗哪,真有那能耐咱也不用拉车啦,早改行当土匪去了,咱不是没那个胆儿吗?我早想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北平总得有人管,早先是皇上管,后来是段祺瑞,张大帅也管了几年,日本人来之前是宋哲元还是蒋委员长?咱闹不清,反正现在是日本人,咱草民一个让谁管着都一样,反正得挣钱吃饭不是?谁愿意抗日就去抗,咱只会拉车。”

方景林终于气急败坏地咆哮起来:“你呀,典型的奴才,当了亡国奴还不知道耻辱,我看你比汉奸也强不到哪儿去,我问你,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文三儿诚惶诚恐地问:“方爷,您不高兴啦,我是不是哪儿得罪您了,怎么好好的就发起火儿来啦?方爷,您消消气儿,一会儿我还得请您喝豆汁儿呢。”

“行啦,你拉你的车吧,把嘴闭上。”方景林闭上眼不再说话。

方景林此时脑子里很乱,近来麻烦事儿实在太多,上次罗梦云向他传达了当前的形势及上级指示,今年3 月初,八路军晋察冀军区第一支队政委邓华率部进入门头沟地区的斋堂川,创建起平西抗日根据地。平西是华北的最前线,是晋察冀边区的北部屏障,也是冀中八路军十分区的战略后方,创建平西根据地的意义在于建立八路军向热河、察哈尔方向的前进阵地,此举既可牵制敌人,又能巩固边区。上级指示,北平地下党的同志应协助根据地建立由北平至门头沟地区的物资运输通道,将根据地所需药品、布匹、电讯器材、化工原料运往平西,并尽可能动员更多的北平青壮年到根据地来,以壮大抗日武装力量。

方景林很生自己的气,当警察也好几年了,从学校里带来的书生气还是难以消除,本来他和罗梦云打了保票,至少动员五个青壮年去参加八路军,没想到碰上文三儿这号材料,整个儿是油盐不进,甚至连国家、民族的概念都没有,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拉车吃饭。方景林厌恶地看着文三儿晃动的后背想,这号人在我们的国民中到底有多少?要是日本军部稍微改变一下对占领区的政策,譬如使用怀柔政策,给这号人少许好处,恐怕当汉奸的人会不在少数。方景林深切意识到,和底层民众打交道恐怕得换一种思路,书生气最要不得。

方景林在南池子中山公园西门下了车,文三儿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请方景林喝豆汁儿的问题,方景林说:“改日吧,今天我有事。”

文三儿还不肯罢休,坚持要请客:“方爷,再往北走几步就到西华门了,那儿有个豆汁儿摊,摊主叫侯老六,那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他们家的豆汁儿可是祖传的手艺,每天不多卖,就这么一桶,卖完拉倒,去晚了还没有呢,方爷,人家那豆汁儿才真叫豆汁儿,色儿正味儿足,一碗豆汁儿配俩焦圈儿、一碟咸菜丝儿,那咸菜丝切得比羊毛还细……”

方景林把车钱交给文三儿:“我说你有完没完?这一路上不是‘号坎儿’就是豆汁儿,你脑子里怎么全是这些玩艺儿?行啦,把钱拿走,该干吗干吗去。”

他赶走文三儿,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动静,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进了中山公园西门。

白连旗总算盼到了立秋,秋天是斗虫儿最好的季节。

白连旗最近还真成了人物,每天晚上开局斗蛐蛐儿时,他都是组织者和主持人的身份,主持斗蛐蛐儿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这需要一定的操作性。

“乐战九秋”的帖子发出之后,就开始筹备了,先是摆好铺着红毯子的桌子,中放斗盆,是为战场。另桌设分厘戥、象牙牌子、象牙筹、鼠须探子等赌赛品。一会儿各路赌客便陆续到了,赌客们都带着仆人,挑着盛蛐蛐儿的圆笼,各据厅里一个角落。这一点很重要,各人的蛐蛐儿是不能放在一起的,这里有怕别人做手脚和避嫌的意思。

大家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准备开战,各家准备上场的蛐蛐儿都分别装进象牙筒里,由主持人白连旗过分厘戥称出分量,然后记在象牙牌子上,将同重量的两只蛐蛐儿放入斗盆,决战算是开始了。

据白连旗介绍,斗虫儿是一种高雅的活动,真正的佳种名虫儿好比掼跤高手,此类名虫儿一上场,根本用不着拿鼠须探子进行挑逗,双方的蛐蛐儿一经接触就杀得难解难分,那架势和天桥的掼跤手一样,招式也大致相同,无非是夹、钩、闪、墩、抱、箍、滚。个别名蛐蛐儿似乎还具备武术家的“手眼身法步”,这大约是出于天赋,而非人所训练。

斗蛐蛐儿很容易斗气,通常是一场厮杀下来,得胜的蛐蛐儿振翅鸣叫,主人顿觉脸上有光。若是平分秋色,数战未决胜负,双方主人则握手言和,彼此间还保持着应有的风度。若是斗输了,得胜一方又缺乏涵养,甩过几句“片儿汤话”,这就容易斗气了,那只战败的蛐蛐儿往往成了主人的出气筒,被主人怒掷摔死而恨声不绝,甚至指桑骂槐,影射对手主人如此下场,这就会结仇,有些黑道儿上的火并往往就是因为斗蛐蛐儿引起的。

由于斗虫儿的地点在“同和”车行,因此孙二爷成了庄家,按赌场上的规矩,不管谁输谁赢,庄家一律抽头,至于孙二爷和白连旗如何分红,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孙二爷是双重身份,他既是庄家又是赌客,他有两张王牌,一只宁阳产的“铁头青背”,一只苏州产的“紫头金翅”,开赌以来,这两只蛐蛐儿胜多败少,是孙二爷的心尖子。

孙二爷本是混混儿出身,既没文化又缺少涵养,自己的蛐蛐儿赢了便喜形于色,全然不照顾对方的情绪。若是输了,孙二爷便骂不绝口,当然是骂这不争气的蛐蛐儿,一边骂一边把蛐蛐儿收回罐里,绝对舍不得摔死,这种小家子气很让人看不起,达智桥的李二虎就是一个,他早就看孙二爷不顺眼,只不过是没有找到机会和孙二爷翻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