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6页)

“不,战争中没有个人意志,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长官要打我打,长官要降我降,总不能哪边势大就上哪边的船,做人不能这样,这条船就算要沉没,我也没有选择,随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当罗梦云引爆炸药时,文三儿正好站在院门口,他被这一声巨响震傻了,竟呆呆地仰起脖子,眼睁睁地看着冲击波扬起的碎砖烂瓦往下落,要不是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儿很可能被砸破脑袋。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罗小姐为什么会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儿看来,罗小姐不就是当了共产党吗?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没有偷钱庄砸明火,也没刨了皇上家的祖坟,有多大罪过?文三儿觉得当时如果罗小姐走出小楼,和徐爷找个茶馆好好谈谈,自己再替罗小姐美言几句,徐爷不会不给自己这个面子。认识罗小姐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小娘们儿说话细声慢语,性子软绵绵的,从没见过她和别人红过脸或争执过什么,唯独那天罗小姐不知犯了哪门子邪,脑袋一热就拉响了炸药包,为这点儿事儿值当吗?按理说大户人家的小姐都该比自己这号人明事理,连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罗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不管到了什么份儿上,只要命在什么都好办,命没了吃什么都不香了。

文三儿在感叹之余又想起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赵家是呆不下去了。自己是罗小姐请来拉包月的,如今罗小姐不在了,自己也该卷铺盖走人了。文三儿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搬回同和车行,虽说搬走的时候和孙二爷翻了脸,这会儿再回去有点儿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儿顾不上面子的问题,关键是要找到一个能睡觉的地方,这比面子更重要。

文三儿战战兢兢走进孙二爷的客厅时,孙二爷正在准备鸟儿食,他把一块精瘦猪肉用剪子剪成肉虫子大小的条状,晾在铺着油纸的案板上,准备晾得半干时喂鸟儿。这是京城养鸟儿人的无奈之举,但凡名贵鸟儿都喜欢吃活昆虫,但此时正值隆冬,无昆虫可寻,只好用精瘦猪肉剪成虫子状来骗鸟儿。看来孙二爷养鸟儿也算上了道儿。

文三儿向孙二爷鞠了个躬,怯生生地说:“二爷,我给您请安啦。”

孙二爷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儿一眼,突然很夸张地站起来向文三儿回礼:“哎哟嗬,这不是文爷吗?您坐,您坐。”

文三儿被孙二爷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二爷,您……您还是叫我文三儿吧……”

“这哪成?爷就是爷嘛,您就是我文爷,好嘛,我听说文爷进了将军府,出门坐小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护兵,夜里睡觉都睡在钱柜上,您坐好,我这就给您行大礼。”孙二爷做出要下跪的姿势。

“二爷,您就别寒碜我了,我文三儿不懂事儿,得罪过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二爷赔不是了。”

孙二爷冷笑道:“文三儿啊,我瞧出来了,又没地儿住了是不是?这时候想起二爷来了?你他妈的不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吗?不是要把二爷我当汉奸抓吗?这会儿怎么又腆着脸回来了?”

文三儿赔笑道:“二爷,我当时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话说水大漫不过桥去,我文三儿在外边折腾了一圈儿才发现,没您孙二爷罩着还真不成,这不,又回来了……哎哟,二爷,您这是弄鸟儿食哪?这种事儿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随便跟哪个伙计说一声,捎带手就给您干啦,这帮孙子也太不懂事儿了,您放这儿,您放这儿,我来……”

见文三儿服了软,孙二爷的脸才由阴转晴,他指着文三儿的鼻子教训道:“文三儿啊,你兔崽子刚才说了半天,就这一句话说到点儿上,水大漫不过桥去,这话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爷我非把你这两片儿嘴给‘锔’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爷犯各了?我正琢磨着怎么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找不着你了,再一打听,说是你小子去将军府当差了,好嘛,鞋帮子改帽檐儿——你还一步登天啦?当时我就说了,文三儿那小子就是一穷命,给他多大福儿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霉蛋,人家好好的将军府,你不去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去就让人抄了家,你说,你不是丧门星是什么?也就是二爷命硬,敢孵你这王八蛋,二爷我不怕孵出个王八来反咬我一口……”

文三儿接过剪子一边剪肉条一边附和着孙二爷:“没错,二爷,真要孵出个王八来,我就去买只鸡和王八炖一锅菜孝敬您,这可是名菜,有讲究的,叫‘霸王别姬’。”

孙二爷照文三儿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个小王八蛋,怕是怎么孵也孵不出个王八来。”

“那……二爷,我可把铺盖又搬回来了,您就可着劲儿孵吧。”

“嗯,给个半价儿,从明天起就给我遛鸟儿去。”

“您就放心吧,二爷,我怎么伺候您就怎么伺候这鸟儿,尤其是那两只画眉,那公的就是我爷爷,母的就是我奶奶,它们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妈的,这是怎么论辈分呢?你爷爷奶奶下的蛋怎么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对了,那是我爹,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不过二爷呀,我得给您提个醒儿,共产党说话就要攻城了,听城外回来的人念叨,说炮管子像树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么粗,这会儿去遛鸟儿,您就不怕炮弹把我爷爷奶奶给炸死?”

“嗯,我听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着鸟儿,是怕炸着自个儿,那这样吧,遛鸟儿的事儿你就别管了,至于住宿嘛,我这儿的房钱有点儿高,按天儿算,一天一块大洋,您要是嫌贵,就住六国饭店去。”

“别价,二爷,我乐意遛鸟儿,没说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就是炮弹吗?我早想好了,炮弹一落下来我就一个饿虎扑食趴鸟儿笼子上,宁可炸着我也不能炸着鸟儿,这总行了吧?”

“放屁,你这一百多斤压鸟儿身上还不把鸟儿压死?你去打听打听,这一对儿画眉值多少钱?这么说吧,十个文三儿也抵不了一对儿画眉。”

“那我把鸟儿笼子顶脑袋上,这总成了吧?”

“文三儿呀,拿我的鸟儿当钢盔挡炸弹,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来脑子里很乱,各种不痛快的事都搅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烦躁。如今北平城局势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内军警宪特各系统都处于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面有过硬关系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种借口坐上飞机撤离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条,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测,尤其是宪兵部队和保密局系统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惧中,以往他们曾残酷地虐待共产党的被捕人员,与共产党方面结下了死仇,这回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从他参加军统以来曾多次死里逃生,这种危险的经历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使他对生死问题看得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