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尝试(一)

刘彻接过那个用羊皮包裹的国书。

匈奴人的国书,一直都是用木牍作为载体的。

长一尺二寸,宽亦然。

上面用着标准的小纂字体记录着来自远方的“问候”。

一般来说,这些国书的作者,都是汉人,准确的来说,是来自汉朝的降臣和逃人。

没办法,匈奴本身并无文字。

他们在二十多年前,才第一次学会了统计男丁和牲畜,在十几年前,才开始重视赡养那些老迈的旧贵族。

整个匈奴民族的文明程度,实际上,处于一种未开化的状态,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食人族的特征。

譬如他们会收集人头,制成酒器,喜欢将敌人的脑袋插到木杆上,首领死了,会有大规模的人殉陪葬。

当年,老上单于去世,其妻妾侍从大臣殉葬者,竟然多达数千。

所以,匈奴的国书,毫无特色,基本都是以汉室的公文用语和行文方式,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刘彻低头,看了看这国书里的内容。

嘴角慢慢露出一些冷笑。

这军臣,还真是敢开口啊!

绸缎一千匹,青铜器物一千件,铁锅三千口,各色服饰五百件。

“军臣难道脑子烧糊涂了?”刘彻嗤笑一声,剩下的内容他都懒得再看,随手就将这国书丢到一边。

“煞笔!”刘彻张了张嘴,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但问题是——宣室殿的在扩音方面的设计很出色,尤其是皇帝的位置上,有时候,皇帝一声轻咳,都能传遍大殿上下。

于是,匈奴人立刻就尴尬了。

大家都是亲眼看到汉朝的皇帝,将单于的国书,随手丢到一边,如同丢弃垃圾一样,随后的这句话,虽然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从语气和口吻上,傻瓜都知道,这是在骂人。

所谓主辱臣死,不止汉人有这样的思维,匈奴同样也有。

尤其是那些从汉室叛逃到匈奴的降臣。

几乎是立刻,就有一个匈奴使团成员站起身来,颇为硬气的对着刘彻拱手道:“陛下,两国交往,首在诚恳,今陛下轻侮单于国书,请恕外臣无法接受!”

刘彻坐下来,看着那人,哈哈大笑。

“右谷蠡王都没说话,哪里轮得到汝在此大放厥词?”刘彻笑嘻嘻地问道:“难道卿姓挛鞮氏?”

这人虽然披头散发,头发扎成了一条条小辫子,但脸上即无伤疤,鼻子上也没有铜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高起码有七尺二寸以上。

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姓挛鞮氏。

挛鞮氏的王族,就没有任何一个身高超过七尺的人……

此人愤愤不平的瞪着眼睛,却最终也没有了声音。

刘彻的话,没有错。

无论是匈奴,还是汉朝,他这样的行为,都算的上是越俎代庖,回去后要挨批评的。

刘彻却不打算放过他。

反而冷笑着对伊稚斜问道:“右谷蠡王有什么想法?”

伊稚斜闻言,回过头去,狠狠的瞪了那个人一眼,眼中杀气腾腾,吓得他几乎都有些要尿裤子了,然后,伊稚斜回过头来,对刘彻恭身道:“外臣御下无方,让皇帝见笑了,外臣一定会给皇帝一个交代的!”

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

对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或者组织的上位者来说,他们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就是——居然有属下替自己做决定。

这简直无法容忍!

尤其是匈奴这样的体制。

对此的容忍度更是无限接近于零。

奴隶居然能替主人做决定,参与主人的事情了?

这还了得!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必须将类似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

在心中,伊稚斜却是很高兴的。

因为,上面的那位汉朝皇帝,刚刚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了一件事情——这个年轻的皇帝,果然跟多少少年人一样,缺乏城府,做事毛躁,错非如此,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都不会在公开的外交场合,做出不符合其身份地位的事情,更不可能如此赤裸裸的表达自己对匈奴国书的不满和不屑了。

所以,伊稚斜决定再试探试探。

于是,他抬起头,对着刘彻,正色的道:“但陛下方才的行为,在外臣看来,确实很不妥当,也请陛下给外臣一个交代!”

伊稚斜的话音刚落,汉室那些早就按耐不住内心喜悦心情的将军列侯们,就纷纷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纷纷的跳起来,对着伊稚斜怒目而视。

甚至有将军非常机灵的趁机抢占了一个极佳的位置,然后,怒声斥道:“大胆!我朝陛下生而神圣,明见万里,泽被苍生,四海之内,六合之中,草木鸟兽,无不为天子德被,尔竟敢在圣前无礼,莫非以为本将军的剑,不够锋利?”

其他人见状,纷纷醒悟过来,大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当庭怒斥夷狄使者,还是匈奴的右谷蠡王,这可是必然留名青史,且一定会刷来无数声望的美事啊。

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纷纷跟上那人的脚步,从各种角度,痛斥伊稚斜的狂妄是多么多么的荒缪,多么多么的卑微。

可怜的伊稚斜,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一群平均身高超过八尺,膀大腰圆,看上去就不像什么良善之人的将军们团团围攻。

要知道,伊稚斜的身高,目测绝对不超过六尺五寸(约160CM)。

而按照汉律规定,六尺二寸以下,属于残疾,连徭役都可以不用服……伊稚斜的身高,以汉室的标准,处于准残疾阶段,要是使点钱,买通官府的人,在户籍上造假,降一点身高,都能享受汉律的优待了……

一群巨人,围观一个残疾人。

如此悬殊的画面,让刘彻看了,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再说了,伊稚斜再怎么也客人嘛。

要“好客”嘛!

于是,刘彻轻轻咳嗽了一声,顿时,方才还群情激愤,恨不得将唾沫吐到伊稚斜脸上的将军列侯们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这让伊稚斜非常诧异。

要知道,在匈奴,哪怕是冒顿和老上单于在位的时候,下面的贵族和部族首领,只要一开腔吵起来,常常就是没玩没了,需要单于拍桌子才肯安静。

至于现在?

伊稚斜就亲眼看到过好几次军臣不得不命令武士来维持会议秩序的情况。

想了想,伊稚斜将这个原因归结于汉匈的文化差异。

毕竟,汉朝皇帝的权威和神圣性,在整个已知世界都是最高的。

“右谷蠡王要朕给一个交代?”刘彻慢条斯理的坐在御座上,轻声的道:“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呢?”

刘彻忽然站起来,持着汉家的天子剑,目光灼灼的看着伊稚斜,正色地问道:“贵国单于提出如此荒缪和没有道理的要求,难道朕连拒绝都不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