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枪,宪兵,僵直的眼都望着孙秘书。

孙秘书的眼却一直闭着,夕阳照脸,大盖帽下明暗难辨。

西山监狱后院的高墙下,正中间,梁经纶横抱着谢木兰,这枪怎么开?!

孙秘书终于睁开了眼,也不看高墙下那一排人,右手有枪伤,倏地用左手抽出了腰间的枪。

宪兵的枪栓同时拉响了。

“等一下!”严春明的声音。

孙秘书这才望了过去。

严春明就在梁经纶身旁,但见他对梁经纶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说的话都代表一个共产党员的人格。”

梁经纶只是听着。

严春明:“我本人,还有与我有关系的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是国民党。现在,我也不相信你是国民党。”

梁经纶的眼中闪出一丝希望,望向了严春明,接着把眼中那一丝残存的希望慢慢转到了孙秘书脸上。

“不要对他们抱任何希望了。”严春明的声音在梁经纶身旁如洪钟环绕,“李公朴先生被他们杀了,闻一多先生被他们杀了,今天朱自清先生也死了,这些人都不是共产党。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

动若脱兔,孙秘书的枪响了!

严春明额间的枪眼瞬间即逝,人已经像干柴往后倒下!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

梁经纶手猛地一沉——是怀中的谢木兰动弹了一下——鲜血从她胸口汩汩地冒了出来!

接着是宪兵们的枪声大作!

枪声飞速撇下了西墙边那一排人,飞过高墙,飞向西山!

沉寂了一天的西山突然冲出无数飞鸟,叫声震耳,天空黑了,地面也黑了!

天空突然出现这么多飞鸟,在监狱上空聒噪盘旋,伫立在西山监狱前院的徐铁英都惊了,望向身边的王蒲忱:“平时有这么多鸟吗?”

王蒲忱:“从来没见过。”

徐铁英沉吟了片刻:“同意你的善后方案。中央党部那边我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王蒲忱同志,让你为难了。”

王蒲忱立刻向站在最后那辆押学生的车旁的人叫道:“调一辆中吉普,带篷的!”

“是!”站在车旁的执行组长大声应道,快步向大院那边跑去。

王蒲忱转对徐铁英:“方家的电话我去打吧。”

徐铁英点着头:“辛苦!”

王蒲忱苦笑了一下,向主楼大门走去。

“小云,小云!”何其沧一进宅邸院子便喊着程小云的名字。

跟在身后的方步亭和方孟敖几乎同时瞥向对方,几乎同时露出从来没有的对笑,又几乎同时很快收了笑容。父子俩心是通的,面子也是通的,只是谁也不肯先放下来。

“唉!”

程小云的应答,让何其沧脸上也有了笑容,他在客厅大门外站住了,等着主妇出来迎接。

方步亭、方孟敖也只好站在他身后,等着程小云出来。

方步亭耐不住了:“怎么回事,还不出来?”

何其沧斜望向他:“人家是在厨房。脱围裙,洗手净面,整理一下总得要时间吧?”

方步亭摆了一下手:“嘿!她一个圣约翰毕业的学生,怎么就嫁了我这么个人?!”

“知道就好。”何其沧又盯了他一眼,接着扫了一下方孟敖。

方孟敖已经站得很直,被何其沧这一扫,立刻领悟,当即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军帽,端正地捧在左手的臂弯里。

“何副校长……”程小云出来了,接着便是一怔,“你们这是干什么?”

何其沧看到程小云便高兴,见她被自己营造的气氛怔在那里更加高兴,吟道:“‘花径不曾缘客扫’。”接着便问:“下一句是什么?”

程小云脸红了,也只有她能在何其沧面前发嗔:“不知道。快进来吧。”

何其沧:“你不答,我怎能进去?”

“酸不酸啊,大校长?”程小云干脆过来挽住了何其沧的手臂,“‘蓬门今始为君开’。进去吧。”

何其沧哪曾这般笑过,笑着一直被程小云搀进了客厅的大门。

客厅里只站着何孝钰,还有从楼梯上下来的谢培东。

何其沧的目光在搜寻。

方步亭的目光询望向程小云。

方孟敖则望向何孝钰。

何其沧:“木兰呢,孟韦去接了?”

程小云:“孟韦有别的事,木兰应该快回了吧。”

“什么叫快回了?”方步亭语气十分不快,目光从程小云又扫向了谢培东,“西山那么远,孟韦有什么事不去接?”

谢培东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道:“叫小李开车沿路去迎一下吧。”

方孟敖接言道:“我去吧。”

“谁也不要去了。”何其沧被扫了兴,书生气又上来了,“给李宇清打电话,叫他们的什么站长局长亲自开车,给我把人送到家门口来!”

“好。我去给行辕办公室打电话。”谢培东欲步又止,望了一眼方步亭,又望向何其沧,“梁教授要不要一起送来?”

“他来干什么?还有那么多学生。”何其沧气顺了些,被程小云搀着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知道了。”谢培东转身上楼。

方步亭又转向程小云:“都饿了,先上红茶面包吧。”

“孝钰去。”何其沧坐下后倒像在自己家里了,“还有孟敖,也去帮把手。”

——这话有点儿意思了。

何孝钰反倒窘住了,站在那儿,望向程小云。

程小云却不望她,看了方孟敖一眼,方孟敖立刻走向了厨房。

程小云这时才看何孝钰,笑了一下:“你爸是疼我呢,快去吧。”

何孝钰这才转身,走向厨房。

方步亭脸上反倒不露任何表情,其实是不知如何反应。

“我说的对吧?”程小云笑望何其沧,为方步亭解围。

“该疼你的人是他。”何其沧就是要卸掉方步亭身上的矜持,“我留下你是想听戏。今天我不听程派,太苦了。来一段张君秋的吧。”

“那就《凤还巢》?”程小云何等机敏。

本是个含蓄的事,被程小云蘸个指头便轻轻戳破了。

何其沧还就是奈何不得程小云,只好闭上了眼:“唱什么都行。”

程小云站起来,刚将两手握在腹前。

——二楼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方步亭倏地望向二楼办公室大门。

“扫兴。”何其沧眼都懒得睁。

戏眼下是听不成了。

二楼办公室里,谢培东手按着话筒却迟迟没有提起。

他看见一群鸽子偏在这时飞落在玻璃阳台外,丝毫也不惧怕尖厉的电话铃声,还向室内张望。

深藏的那股不祥之兆从谢培东眼中涌了出来,他提起了话筒:“北平分行,请问哪里?”

电话来自西山监狱的密室。

“谢襄理吗?我是王蒲忱啊。”王蒲忱语调匀速,语气关切,“正好,跟您印证一下,令爱谢木兰到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