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慈禧前传 第七章(第14/18页)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两支蜡烛,趁着秋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