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慈禧前传 第七章(第7/18页)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了一把,一看是肃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是虚晃一枪,西太后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旨意既已述明,不必多说,让他们写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还不迟,所以点点头说道:‘好吧!你们下去,照这个意思,商量好了,写一个‘明发’来看。”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爽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个相同的想法:这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远地。等关上房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京里调来的吴兆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词不妨婉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行!不能用!”

焦祐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看!”他走上来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祐瀛说:“麻翁,你来动手弄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祐瀛想不动手也不行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脱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以明来源,没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祐瀛脸上飞金,笑容满面地谦虚着:“那里,那里?王爷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祐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的大嗓门,朗朗诵念:

“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

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气,也有伤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然附和,景寿就再也无法启齿了。这时焦祐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说到这里,环视诸人,作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为了迎合载垣,杜翰很直率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象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祐瀛说道:“不必客气,给加两句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祐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亦必重治其罪”之下,添了两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的亦都表示十分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在原折就是个陪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