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阳楼在前门外向市,以爆羊肉及蟹出名。爆羊肉胜于正阳楼的还有,蟹则必推此处;因为正阳楼的大闸蟹自东南鱼米之乡的阳澄湖运到后,先经特殊手法调养得膏肥黄满,方始登盘。价钱自亦不货,廖衡为了体恤吴少霖,不肯多要,只要了一尖一团,慢慢剥着蟹,间谈正事。

“你看这个局面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吴少霖想了一下答说:

“我看曹三爷亦像当年的袁项城一样,只怕是坐在火炉上了。”

“不错!老弟的眼光很厉害。”廖衡又问:

“吴大头呢?”

“来日多艰,只看今天的局面就知道了。”

“你是吴大头的人——”

“不!”吴少霖打断他的话说:

“我进议字,并非吴议长的来头;不过,承他看得起我而已。”

“那末,”廖衡说道:

“如今眼看吴大头议长的位子都坐不稳了,老弟有何打算?”

他这话有言外之意,吴少霖不敢造次回答,便很深沉地说:

“无非循分供职。”

“大选已过,曹氏宪法也产生了,以后的国会,不会有什么好戏唱了;老弟大才槃槃,屈处下僚,岂不可惜。”

“是啊!如果平老另有发展,我当然追随左右。”

廖衡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

“你在关外有熟人没有?”

熟人是有的,不过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军界方面呢?”

吴少霖想了好一会,想起一个人,“有一个,交情还不错。”他说:

“是吉林省防军第三旅旅长兼绥宁镇守使张宗昌的参谋长,叫王翰鸣。”

“张宗昌?”廖衡想了一下说:

“奉军中有这样一个人吗?我记得冯国璋的副官长,叫张宗昌,是他吗?”

“是。就是他。”

“怎么会到了关外呢?”

“这话说来就长了。这张宗昌——”

这张宗昌字敬坤,山东莱州湾口的掖县人,贫家孩儿,没有受过教育。登莱一带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大的出路便是“下关东”,由山东半岛渡海到辽东半岛,出卖劳力。

张宗昌也走了这条路,先在抚顺煤矿做工,后来到了哈尔滨,又到了海参崴。到处厮混。

此人天生是个绿林的材料,生得人高马大,臂力过人,胆子极泼,而又豪爽过人,因此,在黑道中很吃得开。

辛亥革命爆发,沪军都督陈其美派宁波富商而有革命思想的李敬五,到东北去招兵。

张宗昌纠集了两百多人投效,由海道到上海。张宗昌精于骑射,枪法特准,因而被派为光复军骑兵独立团团长。

后来光复军改为苏军第三师,张宗昌先任团长,后升旅长。及至二次革命失败,张宗昌到南京投入冯国璋部下,被派为副官长,兼东苏陆军补助教育团监理。

民国六年八月,冯国璋以副总统代理大总统,张宗昌随之北上,官衔是侍从武官兼副官处长。

其时,段祺瑞迷信“武力统一”,由他的第一号智囊徐树铮,策动了一次天津督军会议,决定对西南用兵。

兵分两路,第一路以直隶督军曹锟为主帅;第二路山东督军张怀芝为主帅,率军由津浦路南下,经江西进攻湘东。

张宗昌亦在第二路战争序列中,番号是暂编陆军第一师的师长。

那知张怀芝很不中用,在湘东为湘军赵恒惕所部,联合桂军,杀得大败;张宗昌领兵遁入赣南。

江西督军陈光远是冯国璋的嫡系,与段祺瑞处在对立的地位;毫不客气地命他的胞弟陈光达,截住张宗昌的部队,包围缴械。

张宗昌只身回到北京,而冯国璋已经任满下台;他的唯一靠山也靠不住了。

不过张宗昌亦非全无收获,第一是到陆军部清算军饷,领到了廿几万元的现款;第二是结识了一个朋友,陆大出身的许琨,颇为投缘;此人在曹锟的军官教育团中当教官,愿意介绍张宗昌投靠曹锟。

其时曹锟的官衔是直鲁豫巡间使,由于形同儿戏的三天直皖战争,段祺瑞搞得灰头土脸,而直系声威大振,曹锟俨如北洋军阀的领袖,在保定盖了一座大花园,题名“光园”,据说是因仰慕戚继光而命名。这年在光园做寿,贺客云集,寿礼摆满了数座厅堂,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堂赤金打造的“八仙”,即是张宗昌所送的。

由于这份重礼,加上许琨的活动,曹锟愿从段祺瑞的“边防军”投降以后,缴获的军械中,拨给张宗昌一部分,让他成立一个师。但有枪无人,迟迟未领;事为吴佩孚所知,坚决反对。

原来,吴佩孚籍隶山东蓬莱,与张宗昌算是小同乡,深知其少年无赖,又因为张宗昌的亲娘,改嫁的是个吹鼓手,如此寒微的家世,秀才出身,以儒将自命、关公自期的吴佩孚,耻与为伍。因为如此,曹锟想给张宗昌任何名义,皆以吴佩孚的作梗而不成。

见此光景,许琨觉得很对不起张宗昌,“效坤,”他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奉军自从败给直军后,张老帅发誓报仇,正在招兵买马,咱们不如出关;将来跟奉军回来,打吴子玉这个龟孙!”

于是相偕到了天津,果然气象不凡;张作霖整军经武,真可说是规模宏远,可是张作霖虽有意延揽张宗昌,却作不得主。

原来,奉军分为新旧两派。

旧派的主要人物,也是当初帮张作霖打天下的一班好汉,包括张景惠、吴俊升、孙烈臣、张作相、汤玉麟、万福麟等人。

新派奉“少帅”张学良为领袖。但“老帅”所最信任的的是杨宇霆,此人是沈阳附近的法库县人,日本士官八期出身,为人精明强干,自从继张作相为奉军统帅部的总参议后、吸收了韩麟春、姜登选、郭松龄、戢翼翘、臧式毅、于国翰、邢士廉等等这一班来自日本士官、保定军校,或者曾经留学的少壮人物,构成了新派。

前一年的直奉战争,旧派部队,溃不成军;新派则虽败未溃,尤其是直军乘胜追击,气势如虹,亏得新派中的王升文团,在山海关石门塞,浴血苦战,全团伤亡极重,团长阵亡,终于使得奉军稳住阵脚。

这一场战役下来,不独张作霖认为要报仇雪耻,非倚重新派不可;即令旧派,亦不能不服新派甘愿接受指导。

新派获得张作霖的充分授权,负责重建奉军,特设“东三省陆军整理处”,名义上由孙烈臣担任统监,但负实际责任的是三个人:副监姜登选、参谋长张学良,以及张学良的灵魂郭松龄。

郭松龄字茂辰,沈阳东乡人,陆大出身,先在奉天督军署当参谋,由于跟杨宇霆意见不合而引去;民国八年复回奉天,在东三省讲武堂担任战术教官。学生中有一个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的第二团团长就是张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