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二)(第6/10页)
所论警辟而持平,极为心折。如谓容斋百首宫词果为"真董鄂"而咏,则必不能作出百首之多;而"真董鄂"亦必无如许之多之忌讳,尤为鞭辟入里的看法。台北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件斗殴凶杀案,但事主为王羽,便成满版大新闻,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有鲜明的迹象显示,李天馥为对此一重公案所知内幕最多的一个。他久在翰苑,且一生为京官,于方孝标的关系为小同乡,为翰林后辈,所闻秘辛必多。李与冒辟疆气味不投,似无往还;但王渔洋与李同年至好,而与冒踪迹极密,所以闻自水绘园的秘密,亦必不在少。此未入集的百首宫词,将是细考此案,最珍贵的材料。
邓文如(笔误为石如,承弃子先生指出,附笔致谢,并向读者致歉)收"顺康人集部",先后所得过七百种,绝无仅有者五十六种,可遇而不可求者三百余种。自谓采诗"但取其事,不限各家,率皆取自全集",然则所收李天馥的《容斋千首诗》集,必为未删的初刻本,只不知为"绝无仅有"者,抑或为"可遇而不可求"者?读者先生中,如藏有此集,赐假一观,馨香祷祝;或知何处有此藏本,请以见示,亦所铭感。
插曲既过,归入正文,陈其年《水绘园杂诗》第一首最后两句是: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为了一清眉目,兹将全首分段录引如下: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飞燕。
绮态何娟,令颜工婉娈。
红罗为床帷,白玉为钗钿。
出驾六萌车,入障九华扇。
倾城畴不知,秉礼人所羡。
如何盛年时,君子隔江甸?
金炉不复薰,红妆一朝变。
客从远方来,长城罢征战。
君子有还期,贱妾无娇面。
妾年三十余,恩爱何由擅?
以上共分六段,第一段写董小宛的仪容,以赵飞燕相拟。第二段写入宫封皇贵妃,摄行后职。第三段写冒辟疆留连扬州,而家已生变。第四段说明劫掠者为睿亲王多尔衮所遣。第五段写冒辟疆归来,已不能复见小宛。第六段自然就是写董小宛真正之死了。
"妾年三十余"为对心史先生辟董小宛非董鄂妃"两大基本理由之一"的年龄问题的最有力的答复。董小宛封妃时已三十三岁,色衰则爱弛,早就有此顾虑;就当时她的处境而言,生子而殇实为一致命的打击。结句"恩爱何由擅",有太多的不尽之意。
我前面就吴梅村《古意》前五首分析,世祖嫡后之被废,为妒忌董小宛之故;继后亦几于被废,御制端敬皇后行状曾记其事。顺治十四年冬,孝庄违和,继后无一语询及,亦未遣使问候,世祖以为孝道有亏,有废立之意,董小宛长跪不起,表示"若遽废皇后,妾必不敢生",因而得以不废。
由此可以想象得到,董小宛必已成为亲贵国戚的众矢之的;她所恃者孝庄母子之宠。顺治十四年十月诞皇四子,生四月而殇,尚未命名,而竟封和硕荣亲王,并建墓园,为自古以来绝无仅有之事。由此推断,世祖必以此子为太子;东宫一立,不论贤愚,废即不易。因为废太子不比废皇后,后者可谓之为家务,大臣争而不得,无可如何;前者则动摇国本,为大臣所必争,观乎前之万历欲易储而不能、后之康熙废太子引起弥天风波,可知其余。是故董小宛虽忧太后不能长相庇护,世祖必因其色衰而爱弛,但生子为东宫,犹有可恃。退一步而言,她跟世祖的感情,有子即有联系,无子则爱弛曾不一顾,彼时博尔济吉特氏联络亲贵,群起而攻,以其出身种族而言,欲加之罪,岂患无词?下场之悲惨,恐有不可胜言者。
因此,生子一殇,旋即憔悴得疾。大学士金之俊奉敕撰传:"后患病阅三岁,癯瘁已甚。"董小宛殁于顺治十七年八月,其子殇于十五年正月,"阅三岁"乃前后通算,故知子殇未几即病。
又世祖御制行状:"当后生王时,免身甚艰,朕因念夫妇之谊,即同老友,何必接夕,乃称好合?且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自兹遂异床席。"在世祖彼时,可信其出于体恤;但董小宛的出身是以色事人,于此事自必敏感,以此为失宠之始。憔悴加上忧惧,岂得复有生理?
至于御制行状中所谓"朕夙耽清静,每喜独处小室",则是装点门面的话。世祖自少嬉游好色,示多尔衮以无多大志,为忠于太宗的大臣们所设计的一种自晦的方式。《汤若望传》中,数数提到世祖"易为色欲所燃烧",第九章第六节记:"1658年,皇帝遭遇一酷烈打击,第三位皇后所生之子,原定为皇位继承者的,于生产后不久,即行去世……顺治自这个时期起,愈久愈陷入太监之影响中……这些人使那些喇嘛僧徒,复行恢复他们旧日的权势。还要恶劣的,是他们引诱性欲本来就很强烈的皇帝,过一种放纵淫逸生活。"
按:1658年即顺治十五年,荣亲王夭折于此年正月。于此可知,世祖不但不是独宿,而且相反地更为放纵,这对董小宛来说,是她色衰的充分反映,独擅专房之宠的局面一去不返了。冒辟疆说她"善病",加上这些刺激,以致痼疾缠绵,终于不治。如仍在冒家,则夫婿体贴,上下和睦,而最主要的是,在冒家得疾,必为全家关怀的中心,不让她操劳忧烦,得以早占勿药。而在宫中,体制所关,就不能有这种调养的机会。此为"薄命曾嫌富贵家"的另一解。
陈其年《读史杂感》第二首,咏另一董鄂妃,即殉世祖的贞妃,名义上为董小宛的从妹。诗是七律,为之笺释如下:
董承娇女拜充华,别殿沈沈斗钿车。
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颜色擅官家。
骊山戏马人如玉,虎圈当熊脸似霞。
玉柙珠襦连岁事,茂陵应长并头花。
"充华"为九嫔之一;董承为汉献帝之舅,受密诏诛曹操,事机不密,为曹操所杀,夷三族。其女为贵人,方有妊,竟亦不免。用此典故来咏宫闱,不谈内容,就这一句便足以加上诅咒的罪名,杀身有余。陈其年是大才,亦是捷才,但下笔不免有粗率之处;而用此不祥之典,其重点完全在一"董"字,是一望而知的。
第二句颇费解,累我半日之思,方知应自元微之诗中求得答案。元诗《闻幕中诸公征乐会饮》:"钿车迎妓乐,银翰屈朋侪。"此言世祖在别殿张宴,召教坊伺候,钿车争相奔赴。别殿非南苑即西苑,自九城应召,非车不可。
三、四句"一自恩波沾戚里,遂令颜色擅官家",可注意者为"一自"、"遂令"。宋人称天子为官家;"擅"为并擅的略语,言姐妹并皆得宠;但并擅在鄂硕因小宛封皇贵妃以后,始得由一等子晋封三等伯,此类似无功受禄,心所不安,因更进从女,借报雨露;用"一自"字样所以明其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