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家的风度
罗家伦
题解
运动可以增加一个民族的体魄,不发展运动,民族就会逐渐衰落下去。但运动的精义还不完全在于强身健体,运动和文明一样,还要有道德上的意义,也就是作为运动家需要有的风度——不为了追求输赢而将运动的意义本末倒置,不为了争名夺利而忘乎君子道义。这是一个民族发展下去所必须的品格,也是当代社会的我们所需要反思和学习的。
从前文惠君赞美庖丁解牛的技术,庖丁回的话是“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话可以解释近代运动的精神。
提倡运动的人,以为运动可以增进个人和民族体力的健康。是的,健康的体力,是一生努力成功的基础;大家体力不发展,民族的生力也就衰落下去。
古代希腊人以为“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身体”,这也是深刻的理论。身体不健康,心灵容易生病态。历史上,传记里,和心理学中的例证太多了。近代美国大学里,认为运动在竞赛的时候,可以发展大家对于自己学校的感情和忠心,培养团体内部的共同意识和生活。这个理论已经是较狭小而次一等了。有比这更扩大一些的,就是都市与都市间的运动竞赛,国家与国家间的运动竞赛。自从十九世纪末叶以来,西洋复活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风气,产生了多少国际运动会,也是为此。
其实就从无所为的眼光来看,从纯美的观点来看,于美景良辰,化日光天之下,多少健美的男女,表现他们发展得很充实的形体,经过训练的姿势,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阁似的飞扬炫耀于广大热烈的观众之前,也可以发生一种自然的美感。
这些都是对的,但是运动的精义,还不止此。他更有道德的意义,就是在运动场上养成人生的正大态度,政治的光明修养,以陶铸优良的民族性。这就是我所谓“运动家的风度”。
养成运动家的风度(Sportsmanship),首先要认识“君子之争”。“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这是何等的光明,何等的雍容。英文中fair play这个字,最好恐怕只有译作“君子之争”。他的起源也是出于运动;但其含义则推用到一切立身处世,接物待人的方式。运动是要守着一定的规律,在万目睽睽的监视之下,从公开竞争而求得胜利的;所以一切不光明的态度,暗箭伤人的举动,和背地里占小便宜的心理,都当排斥。犯规的行动,虽然可因此得胜,且未被裁判者所觉察,然而这是有风度的运动家所引为耻辱而不屑采取的。当年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研究院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次普林斯顿大学与耶鲁大学盛大的足球赛。这是美国东部大学运动界的一件大事。双方都是强劲的队伍,胜败为全美所瞩目。他们在基督教的国家里,于比赛前一晚举行“誓师”大典时有一次祷告。普林斯顿球队的祷告词中有一句话:“我们祈求胜利,但是我们更祈求能够保持清白的动作。”这句话当时我很受感动。
有风度的运动家,要有服输的精神。“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运动家正是这种君子。按照正道做,输了有何怨尤。我输了只怪我自己不行,等我充实改进以后,下次再来过。人家胜了,是他本事好,我只有佩服他;骂他不但是无聊,而且是无耻。欧美先进国家的人民,因为受了运动场上的训练,服输的精神,是很丰富的。这种精神,当从体育的运动场上,带进了政治的运动场上。譬如这次罗斯福与威尔基竞选。在竞选的时候,虽然互相批评;但是选举揭晓以后,罗斯福收到第一个贺电,就是威尔基发的。这贺电的大意是:我们的政策,公诸国民之前,现在国民选择你,我竭诚的贺你成功。(其实每届选举完毕,失败者都是这样做。而胜败之间有无问题,也每以失败方面的贺电为断。)这和网球结局以后,胜利者和失败者隔网握手的精神一样。此次威尔基失败以后,还帮助罗斯福作种种外交活动,一切以国家为前提,这也是值得赞许的。在中国的政治失败者,则以为“连老子都会失败,大家瞎了眼睛。不请教我,天下事尚可有为?”
有风度的运动家不但有服输的精神,而且更有超越胜败的心胸。来竞争当然要求胜利,来比赛当然想开记录。但是有修养的运动家,必定要达到得失无动于衷的境地。“人人赛跑,只有一个第一”,这是保罗的话。记录不过用以试验人力可能达到的限度。不说欧文斯(Owens)十秒点三跑一百公尺的记录,和他跳远到八公尺点一三的记录,就是请希腊神话里的英雄阿基里斯(Achilles)出来,他每小时经过的距离,能超过火车、汽车,或现在每小时飞行在四百英里以上的喷火式驱逐机吗?可见人力是很有限度的,而我们所重,并不在此。运动所重,乃在运动的精神。“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正是重要的运动精神之一。否则要变“悻悻然”的小人了!运动家当然明白运动是义务的表演;既知如此,还得拼命去干,也是难能可贵的精神。
有风度的运动家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运动会要举行宣誓,义即在此。临阵脱逃,半途而废,都不是运动家所应有的。“任重而道远”和“贯彻始终”的精神,应由运动家表现,所以赛跑落后,无希望得奖,还要努力跑到的人,乃是有毅力的人。大家鼓励之不暇,绝不能有中国运动场上习见的“喝倒彩”。
“橘移淮北化为枳。”许多西洋东西到中国来会变质,运动也不例外。运动风气在中国开始不过三四十年,较盛不过近十几年,这种风气对于青年的健康与体力,很有帮助,只可惜他还没有超过学校青年的范围。但是运动的精神,在中国不只没有发达,且常不被了解,甚至于被误解。比球的时候,看准对方的健将,设法将其先行踢伤,再图一逞。输了以后不服输,说是评判员不公,乃蜂拥殴打。这种事虽逐渐减少,也时不绝闻。我记得民国初年上海有某某两大学因比球而成了“世仇”。其中有一位校长是讲国学的老先生,修养很好,只当比球的时候,火气特盛:本校球队在他处开始比赛的时候,他就拿一张椅子,坐在电话旁边(那时候还没有办公桌上的话机),派人在球场附近不断地用电话来报告。电话里说是胜了一球,他独自笑不可抑;说是输了一球,他就痛哭流涕。两校学生都于开赛以前,各自身边藏着“呜呼某校”的小旗;对方一经失败,就把这小旗抽出来狂叫;己方失败,则垂头丧气,仍然暗地里带着这不争气的小旗归来。若是对方来本校比赛失败后,则以爆竹和军乐队讽刺似的送他们出去。若是对方胜了,则送以愤恨嫉妒的嘶声。双方都如此,没有例外。运动演变至此,运动的精神扫地已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