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林琴南书
蔡元培
题解
此文是蔡元培对林纾公开信的回应,主要作了两点申辩与反驳:在北大并无“覆孔孟、铲伦常”之说,《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是由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北大教学也并未尽废古书而专用白话,而且提倡白话之人均“博极群书”,“能作古文”。同时,他还公开声明:“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蔡元培的这篇公开信,通篇平实深沉,入情入理,不亢不卑,提出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这被视为蔡元培大学教育思想的一个重要体现。在这封信中蔡元培彬彬有礼,进退有据,柔中带刚中见其风度。
琴南先生左右:
公书语长心重,深以外间谣诼纷集为北京大学惜,甚感!惟谣诼必非实录,公爱大学,为之辨正,可也。今据此纷集之谣诼而加以责备,将使耳食之徒益信谣诼为实录,岂公爱大学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责备者,不外两点,一曰“覆孔孟,铲伦常”,二曰“尽废古书,行用土语为文字”,请分别论之。
对于第一点,当先为两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教员曾有以“覆孔孟,铲伦常”教授学生者乎?(乙)北京大学教授曾有于学校以外,发表其“覆孔孟,铲伦常”之言论者乎?
请先察“覆孔孟”之说。大学讲义涉及孔孟者,惟哲学门中之《中国哲学史》。已出版者,为胡适之君之《中国上古哲学史大纲》,请详阅一过,果有“覆孔孟”之说乎?特别演讲之出版者,有崔怀瑾君之《论语足征记》、《春秋复始》,哲学研究会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与孟子异同”问题,与胡默青君提出“孔子伦理学之研究”问题,尊孔者多矣,宁曰覆孔?
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然姑进一步而考察之,则惟《新青年》杂志中,偶有对于孔子学说之批评,然亦对于孔教会等托孔子学说以攻击新学者而发,初非直接与孔子为敌也。公不云乎:“时乎井田封建,则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无流弊;时乎潜艇飞机,则孔子必能使潜艇飞机不妄杀人。卫灵问阵,孔子行;陈恒弒君,孔子讨。用兵与不用兵,亦正决之以时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说,必复地方制度为封建,必以兵车易潜艇飞机,闻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讨之,岂非昧于“时”之义,为孔子之罪人,而吾辈所当排斥之者耶?
次察“铲伦常”之说常有五:仁、义、礼、智、信,公既言之矣。伦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其中君臣之伦,不适于民国,可不论,其他父子有亲,兄弟相友,(或曰,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中学以下修身教科书中详哉言之;大学之伦理学,涉此者不多,然从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大学尚无女学生,则所注意者,自偏于男子之节操。近年于教科以外,组织一“进德会”,其中基本戒约有不嫖、不取妾两条。不嫖之戒决不背于古代之伦理;不取妾一条则且比孔孟之说为尤严矣。至于五常,则伦理学中之言仁爱,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诈,而一切科学皆于增进知识之需,宁有铲之之理欤?
若谓大学教员曾于学校以外,发表其“铲伦常”之主义乎?则试问有谁、何教员曾有何书、何杂志为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之主张者?曾于何书、何杂志为不仁、不义、不智、不信及无礼之主张者?公所举“斥父母为自感情欲,于己无恩”,谓随园文中有之,弟则忆《后汉书·孔融传》:路粹枉状奏融,有曰:“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孔融、祢衡并不以是损其声价,而路粹则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谁、何教员,曾于何书、何杂志述路粹或随园之语而表其极端赞成之意者?且弟亦从不闻有谁、何教员崇拜李贽其人,而愿拾其唾余者。所谓“武曌为圣王,卓文君为贤媛”,何人曾述斯语,以号于众?公能证明之欤?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意?(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课,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练习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古文学”,“近世文学”。又本科、预科皆有“文字学”,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有《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之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意”。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成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其能解乎?若谓白话不足以讲《说文》、讲古籀、讲钟鼎之文,则岂于讲坛上,当背诵徐氏《说文解字系传》,郭氏《汗简》,薛氏《钟鼎款识》之文,或为编类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话讲演之欤?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小仲马、迭更司、哈德等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小宝玉黛玉相埓,其言果有价值欤?熟读《水浒传》《红楼梦》之小说,能于《续水浒传》,《红楼复梦》之外,为科学哲学之讲说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孟诸君,公何以证知非博极群书,不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交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