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八节

兴庆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里,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无赖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书上常见的词汇来形容,那么他们还有另一个文雅的称号——“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国策,因此,虽然这些人的本质不过是地痞流氓,但他们还是有简陋的武器,以及少数破旧的铠甲。

李清曾经托史十三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以备非常之用。而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来时,所能用得上的人马了。三千之数,除去意外被株连而死的,能够聚集起半数以上的人众,已经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华夏的历史上,三国时司马懿与曹爽争权之时,为了对付手握京师兵权的曹爽,司马懿也曾经阴蓄死士,散养于民间。但是历史却并没有记载这支力量在司马懿的政变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当然,以司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所谓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却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颗能用得上的筹码,虽然他的对手绝不比曹爽聪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却远远逊于司马懿。这个时候,每一点力量,都至关重要。

但是,在兴庆府几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这些“死士”,依然没有出现在李清期望他们出现的地方。

“史大哥,请三思而后行!”发髻上插着花钗,耳垂上挂着碧玉耳环,身着白色梅花交领窄袖狐皮裘,肩上还披着一条披巾,脚下踏着一双西夏国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说着一口地道的兴庆府方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栎阳县君都象是一个西夏大户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紧锁剑眉,默默注视着栎阳县君,眼中闪着逼人的光芒。

“一错已甚,岂可再错?”

“我有甚错?!”史十三冷冷地问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为武臣,岂可无阶级之分,不听节制?西夏方略早定,事变之时我等当置身事外,以待将来。当初会议之时,史大哥既无异意,如何现在又召集这许多人来?”栎阳县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缩。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职方馆时的那次谈话。

“在西夏招募间谍,异常困难。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户籍颇为严厉,空降间谍……”

“空降?”她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

“对,空降。”石越笑着点头,解释着这个词,“从大宋派一个间谍过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凭空降下去一个人。”这个词的确很形象,虽然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从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这个词。“我们向西夏空降间谍,极其困难。的确有人成功,但是极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当然没有向她透露是谁成功了,她也没有多问,在她受封为栎阳县君之前,她就是极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这极少数成功的例外以外,其余空降的间谍,都很难在西夏发挥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满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国。职方馆现在的报告,几年以来,总共已经有超过五十名空降间谍殉国,另外还有二十余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诉她事实,也是委婉的告诉她此行的危险性。

她当然能理解这些“空降间谍”所以面对的危险。无论是西夏还是大宋的陕西,都是一样的,任何一个村落来了一个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对于一个间谍来说,已经是致命的威胁。听说只有在大宋的汴京与东部的两浙路极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们对陌生人都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够成为朝廷敕封的“命妇”,是她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她对于“栎阳县君”的封号其实也不是很在乎,因为她非常明白,无论她做了什么,得到什么样的封号,她都与别的“县君”们不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交集,只会是一场灾难,所以她心里是的确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只是觉得石越是个有意思的人,远比她以前只是听说他的名声之时更有意思——这个男子,表面上看起来,与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个男子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东西,她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是那种特别的感觉,却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这位大宋朝的“栎阳县君”似乎从来没把这些危险放在心上。

“空降间谍不行,在当地招募间谍也很困难……那一定是另有捷径?”

“县君果然聪明过人。”石越抚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内寻觅效忠朝廷的适当人选,无论是自愿还是用手段迫使其就范,都是耗时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与西夏战争不断,却又等不到职方馆慢慢建成间谍网的那一天……”石学士的话中,暗示了许多东西,“所以不得不走一点捷径。”

捷径是什么,石越没有直说。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从后面的谈话中,她几乎已经知道司马梦求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捷径。司马梦求用名位、交情、金钱种种手段,大规模的拉拢、收买了许许多多西夏境内的草莽之雄、绿林好汉,从而构成了陕西房独特的间谍网络。史十三是其实最重要的一个人,所以,司马梦求不惜付之以陕西房知事的要职,以示信任。但是她却知道,实际上,司马梦求并不曾真正信任过史十三,无论是石越所谓的“空降间谍”,还是职方馆按部就班在西夏当地发展的间谍,绝大部分,都不受这个“陕西房知事”的节制。

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个智缘大师。

在职方馆的眼中,象史十三这样的人物,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向大宋效忠,帮助职方馆在西夏从事间谍活动,并且成效显著,但是这些人都自成势力,同样也是难以控制的危险人物。职方馆忙于利用他们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报,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们为宋夏之后的战争作准备,却没有时间与精力来融化他们。因此他们始终是被猜忌的对象。

尽管这一切做得几乎不动声色,一般人无法觉察。但是她的使命,却让她对这些内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兴庆府,原因就是因为石越相信她对付得了史十三。

“职方馆效忠的对象,只应当是大宋。除此以外,对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余的,有害的。”这是石越对她说过的话,“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么?真是惊世骇俗的话。当时她并没有多想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石越对自己说出这样“无父无君”的话来,不是太不谨慎,就是过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