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各有谋算

两名婢女旋步迈出门外,看见刘浓时眸光一亮,强忍着未呼出声。

早起的阳光懒懒的晒在台阶上,随着门打开而陷入内门,斜斜印得一方。一截粉红色的裙纱飘出来,粉丝履迈入门内的斜阳中,素白如玉的手搭上婢女递来的手臂,稍稍一借力,跨过门坎。微微一抬螓首,只见门前站着个美极的郎君,眨了两下眼睛。

刘浓微作含首,低眉敛目,心中却微动,卫协曾赠他一幅画,画中之人隐约便是她,刘浓识得她发髻的步摇,上面的琉璃倭珠出自华亭,而她必然便是卫协之妻,庾文君。

“娘子……咦……”

门内再出两婢,待看见刘浓时眼光齐齐一闪,愣在当场。庾文君眉头微微一皱,捧着一卷书,朝另一边的牛车行去,四名小婢回过神来,赶紧跟上。

殊不知庾文君刚走几步,便突然又顿住了足,回首问道:“可是华亭刘,虎头……刘郎君。”

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若言辈份,刘浓理当比卫协低一辈,可往日俩人书信来往时,乃是平辈作论。

“呀,原是华亭美鹤!”

四个美婢娇呼,眼里眨着异彩,昨日华亭美鹤入建康,惹得香囊漫天飞,早已传得里巷尽闻。

“不得无礼。”庾文君斜撩一眼,美婢顿时敛声,随后她又对部曲吩咐道:“此乃华亭刘郎君,快快请入内,切莫怠慢,夫君适才还在念及。”言罢,面向刘浓:“夫君与刘郎君平辈而论,刘郎君勿需多礼,各执其意便好。文君尚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是,谢过娘子……”

刘浓深深一揖,目送庾文君之车隐在弄巷深处,微微一笑,心中不由得一阵释然,七载前因保自身,而暗中令她命运改变,虽是挡了她一世荣华,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亦或这般安静岁月,正好适她。心想:姑且如此作释吧,世上哪有两全其美之事……

由正门而入,卫氏变化不大,相较往日,反倒有些冷清,自卫玠亡后,卫氏便没有像样的精英子弟立朝名野,若非卫氏昔年在北地时郡望极浓,再加上渡江之后与琅琊王氏走得较近,怕是早已跌落上等门阀。但即便是这样,长此以往,不出十年必衰。而一旦跌落,再想复振门庭,难如登天。

将至内院时,卫氏随从快步入内通禀。

“虎头,虎头何在,快快进来……”

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刘浓收起满腹心绪,脚步加快,穿过月洞直入大院,院中摆席错案,正有一群乌衣子弟落座于案后,行书的行书,染墨的染墨。

匆匆一眼扫过,尽皆十一二岁,刚离总角之年,无一人乃是旧识。而此时,这些卫氏子弟也纷纷向他看来,面上神色各异,好奇有之,侧目有之,淡然有之……

刘浓揽手至眉,稍稍一揖。

“虎头!!!”

便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响在头顶,吓了刘浓一跳,疾疾抬头一看,只见斜上方的假山上探出一个脑袋,此人额间斜染一团墨,唇上乱涂两抹红,犹自瞪着眼睛,吧哒着嘴,脸上却洋满了喜意,不是卫协又是何人?画痴卫协,一别七载,犹未改也。

斜斜朝天一揖:“刘浓,见过卫郎君!”

卫协将脑袋搁在石头上,眨着眼睛俯视刘浓,细细一阵打量后,笑道:“美也,美也,果真壁人也,快快道来,昨日收得几多香囊,可充牛塞栋乎?”

“这……”刘浓摸了摸鼻子,负手仰视,笑而不语。

“哈哈……”

卫协放声大笑,转念之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画,顿时把脑袋一缩,大声嚷道:“休言恁多,快快上来,且来观我之画,为我题辞。今日,需得注题三首,非也,四首……”

“稍待,便来。”

刘浓洒然一笑,正欲沿假山后的小道而上,却见廊上直直行来两婢,端手来至近前,万福道:“可是华亭刘郎君,夫人有请!”

卫夫人,簪花小楷卫茂弘,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有《名姬帖》、《笔阵图》等诸多名帖正篇流传于世,而世家女郎们行书也多从于她,陆舒窈便写得一手妙笔簪花。自衣冠南渡后,河东卫氏一半在南,一半在北,卫夫人未随其夫汝阴太守李矩,而是一直在建康为卫氏培养精英子弟。

岁月荏苒,弹指流沙,而今的卫夫人少了几许峥嵘,多了几分典雅,细观眉色眼角,淡淡的斜纹胭脂难遮,隐隐的忧愁细笔难画。

“刘浓,见过尊长。”

刘浓跨入室内,长长一揖,而后便挺按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卫夫人。

卫夫人也在打量着他,昔日幼童已长成,眼前的少年郎君身姿秀拔,面若冠玉,剑眉而星目,一举一动,不徐不急。渐渐的,她暗觉眼角微酸,右手用力握了握左手,强行忍住那莫名的悲伤,冷声道:“汝从何来?”

刘浓道:“由华亭而至。”

“哼!”卫夫人冷冷一哼,瞥了瞥刘浓的袍摆。

刘浓心中暗奇,顺眼一瞧,只见自己的月衫下摆有染着些许污泥,而膝间也有,便揖手道:“因来得太急,故而未换衣衫,失礼之处,尚望尊长见谅!”

“罢!”

卫夫人徐徐抬目,定定的看着刘浓,良久,一声长叹:“汝乃何人,你我尽知,但且言之,汝至建康,意欲何为?然,事先言明,我卫氏今非昔日,于汝而言,助力甚少。”到底是卫夫人,冷言冷语,如冰似箭的直扑而来。

刘浓微微一笑,恭敬的揖手道:“尊长之言,令刘浓愧尔。刘浓虽是难入尊长之眼,但尊长待刘浓实则情厚,刘浓非盲非痴,亦自忖非是那等忘义而负恩之人。今日来此,并非有求尊长,实乃探望。”

“呵……”

卫夫人冷然一笑,继尔挺了挺身,淡声道:“自小见汝,便知汝心极重,乃薄情寡恩之辈。不想今日长成却变了模样,是卫茂弘眼拙,亦或别因,我亦不欲再行思度。而今,但且言事,汝美名传于江左,却不思为人拔擢,想必汝心已作决,说吧,欲谋何地?若力所能及,当助汝一臂之力,若非,请汝自归。”

“尊长,小子并非……”刘浓长长一揖。

小半个时辰后,刘浓辞别卫夫人而出,面上神色云淡风轻,步伐亦极是轻快,他并未求助卫夫人,仅仅是将自己的书法请卫夫人鉴阅。卫夫人见字迹平平无奇,初时漫不在心,愈是细看眉梢越扬,继尔闭目不言。临走时,她冲着刘浓赞许的点了点头。

待至院中,卫协已将矮案搬至廊上,左右各执一支笔,嘴里犹衔着一支,正行染画描墨。卫协作画,向来忘事记物,刘浓未行打扰,朝着卫协与院中子弟团团一揖,而后转身踏出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