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何人情深

日薄西山,晚霞满天。

篱笆掩画院,小楼浮绿水,余日褪画,清风徐来,各自敛艳。刘浓牵着小谢安阔步入内,木屐起伏时,踏碎满院寂静。袁耽、谢奕、褚裒团座于碧潭边,闻听木屐声,谢、褚二人搁盏回望,袁耽却恍若不闻,犹自深情的看向小楼,眉目间略显不安。

刘浓了然,默默落座于一方空案后。

褚裒道:“瞻箦,何如?”

“何需问,美鹤晨出暮归,岂会无功而返!”小谢安坐在刘浓身旁,眼睛盯着案角竹简,神情颇似不屑。

褚裒皱了皱眉,暗知难敌这古灵精怪的小舅子,只得摸了摸下巴,面呈尴尬,不与他言。

刘浓笑道:“刘浓幸不辱命,季野,无奕行事畅否?”

谢奕嘴角一歪,抿了一口酒,笑道:“族伯与刘并州有旧,当即应允。遂后,谢奕投贴沛郡刘氏、余姚虞氏,山阴孔氏等,想必,暨待来日庭议,诸氏当从。”其人所言诸氏,俱乃与谢氏有旧世家。

褚裒亦道:“此事,劳瞻箦与无奕甚多,褚裒虽力弱,也亦持阿父名帖拜访钱塘吴氏、徐氏、李氏等族,当助彦道一臂之力。”说着,扯了扯袁耽的衣袖,唤道:“彦道!!”

“嗯……”袁耽蓦然回神,匆匆回头,见刘浓已然归来,眼睛一亮,搓手道:“瞻箦……”

“彦道勿忧,事已毕。”刘浓微笑,点了点头。

“甚好,甚好。”袁耽红着一张脸,不住搓手。

“怪哉,怪哉!”

这时,小谢安忽道:“温泰真入内已有一个时辰,为何尚未出也?怪哉,为何佐证刘小娘子,需得将我等拒之门外?怪哉,怪哉……”说着,摇头晃脑的看着小楼,神情极其费解。

众人心有同感,当即齐齐望向小楼,刘浓亦然。殊不知,小谢安却飞快的一歪身,拿起案角竹简,揣入袖中,奈何竹简过长,袖囊不及,用力的塞了塞。刘浓眼角余光瞥见了,见他面红耳赤,便故作不知,微微一笑。

落日缓移,至小楼之颠,徐徐漫至西窗。

窗中,沉香轻缭。

阳光飘屏,刘妙光坐在屏风后,黑白相间的身影半明半黯。温峤坐在屏风外,凝视着案上琉璃茶盏,目中神光开合,显然正暗自沉思,稍徐,微微倾身,冷然道:“此乃诈假……”

“温长吏!”

刘妙光的声音轻扬,将温峤话语生生掐断,璇即,屏中影微闪,声音似絮漫飘:“人生如梦,世情如灯。真真假假,何其难辩也。郎君已若灯,莫非温长史亦然。”

闻言,温峤中目闪烁,按着膝的手轻轻颤抖,沉声道:“真即乃真,假即乃假,并非温峤已改!”

“呵呵……”屏中人轻笑,屏中影花枝乱摇,半晌,声与影戛然而止,其声冷若寒冰:“昔日,温长吏亦乃昂然男儿,何意今朝,百炼钢竟化绕指柔。莫非,已忘郎君昔言!”说着,屏中影缓缓起身,念道:“今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念罢,冷声道:“而今,温长史锦绣缠身,确乃延誉江南。悲乎,我家郎君却尸骨不知何处,枕野草而眠。温峤,温泰真,汝愧乎?!”

言语似箭,字字诛心。

温峤满脸涨得通红,浑身不住痉挛,颤声道:“昔年,王敦假传密旨,致使越石亡于段匹夫刀下,得闻此讯,温峤即行上书,奈何,奈何……”说着,重重捶腿,泪盈满眶,当他上书时,因司马睿畏惧王敦,且尚需段氏效力,故而,冷然驳回。是故,每每中梦忽起,忆及刘琨,温峤皆会羞痛难耐,却无力申张。如今眼见可雪,却遇诈假,教他如何不悲。

闻听悲声,屏中人慢伏于席,端手于腰,浅浅万福道:“温长吏,机不可失,去不复来。”

温峤眼中神色极其复杂,自幼习圣人诗书,如何作假?良久,沉声道:“如今王敦已亡,帝位已异。何不请谢袁等公,仅替刘并州正名尔?如此,亦勿需背负……”

“此事,蔑儿已待数载,万不容失!再则,箭已临弦,不得不发也!往昔,郎君可为长吏延誉,如今,长吏当为郎君谋魂归之处也!”言罢,屏中人轻轻一叹。

温峤神情蓦然一顿,半晌,问道:“事若毕,汝将何为?”

“何为……”

屏中人掌着屏风缓缓起身,慢慢走向西窗,黑白二色融于夕阳,眸子微垂,看着碧潭畔探首仰望的袁耽,嘴角情不自禁的一弯,低喃:“蔑儿不知也,人生自古是难,篾儿不负郎君,即负于袁君,何其难也。”喃着喃着,眸中泛泪,轻轻一闭眼,待泪回收,徐徐转身,面对愕然的温峤,深深一个万福:“温长吏勿忧,蔑儿自有去处。”

……

城南,刁府。

残阳如血练,烧林似煮海。

刁协端坐于林下,眉正而色危,仿若正奉朝于殿,心中则麻乱不堪,时而,思及郗鉴对嫁女之事,置若罔闻。倏而,复又想起桓温所言,一时间,暗觉眉心胀痛难耐,忍不住的揉了揉,瞅了瞅神情淡然的桓温,沉声道:“桓驸马所言之事,刁协已知。然,此事……”

“此事乃桓温亲目所睹也!”桓温打断刁协,将酒盏重重一搁,激起“碰”的一声响。

刁协心思电转,冷声道:“事关陛下宫闱,不容亵渎。且,此事关乎重大,切切不可轻定!”

桓温冷笑道:“宫闱乃何地也?若无人外窥襄助,小小侍婢岂可来去自如?昔年,刁尚书怒撞大司徒,血谏朱雀桥,何等英豪,实乃名士之楷模,我等难以望背!而今,为何却知而不定,莫非……乃畏惧成都侯乎?”说着,神情懊恼,好似痛心疾首。

“桓驸马!!”

不提昔年方好,一提昔年为刘隗暗携,刁协顿时怒不可遏,满脸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一眼桓温,心道:“汝乃何人,提兵不前,坐岸观火者也,安敢戏谑于我!”当即,猛地一甩衣袖,冷然道:“桓驸马知之甚详,理当自诉,何需告知刁某!”言罢,按膝而起,喝道:“来人,送客!”

“刁尚书莫怒,桓温并非此意!”桓温坐不住了,赶紧起身,朝着刁协沉沉一揖:“刁尚书,桓温之心,天日可表也!实乃眼见有人窥帝之室,悲怒满怀,是故,言语有所不当,尚望刁尚书莫怪!”心中却道:“瞻箦乃何人?陆氏共一体,谢袁如联襟,若桓温可议,何需求请与汝。”思及此地,神情愈发恭敬。

刁协见桓温顺意,心中怒意稍敛,温言道:“桓驸马,此事暂且搁议,若真有其事,刁某定当怒斥于朝。”

“妙哉!!”

桓温一拍大腿,神采飞扬,举起酒盏奉呈刁协,轻声道:“此事,桓温自知轻重,岂敢妄言。且待来日,奉朝前夜,桓温当请南康殿下,入宫面圣。暨时,尚书复议于朝堂,定可复振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