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羯人白胡
苍风悲泣,战火燎城。
青州,广固。此城坚固,号青州第一名城,几可与洛阳譬美。
秋阳如重瞳,缓缓扫过血色危城,但见城墙上的士卒人人面色如土,军中小校往来奔走,不住的呼喝、鞭笞,却仍旧难制无边蔓延的恐慌。威名赫赫的胡赵征东将军、晋室代青州刺史,年过五旬的老将曹嶷正注视着此城,目光如炯。只不过,此时的老将已失去了下半身,仅余半尺头颅,高高的挂在巢车风旗上。
高达二十五丈的巢车耸立于新近垒就的小土坡上,可将数十里方园一目尽揽,此车共计八轮,灵动无比,顶部有瞭望巢,从战之时,可纵观广固全城,此刻内中胡人士卒正摇晃着风旗,颠得那花白杂血的头颅晃来晃去。而此车,原本应属曹嶷,存于齐郡。数日前,石虎率大军攻取齐郡,后背空虚,曹嶷置郗愔苦劝于不顾,毅然率部袭击,殊不知,正中石虎埋伏,血战终日,全军覆没。
此际,看着这位左右逢源却心怀故晋的老将头颅,闻听着士卒们的牙齿打颤声,郗愔忍不住的一声长叹,按剑暗忖:“夫战若水,水擅变而难测,如斯青州,即亡于一城也,亦亡于一念之间!成都侯,君之妙策,恐将,不攻自破!”
但凡名将岂会任由水势覆身,自石虎东侵以来,见曹嶷尽撤青州之兵守广固,而广固城坚难取,便绕走广固,尽取周边。然,兴许乃曹嶷已老,兵撤广固时,竟然忘记重型攻城器械尽在齐郡,是故当石虎攻取齐郡时,便故意露出后背,引龟缩不出的曹嶷来袭,从而一举戳破东海、下邳、广固三角之势。从始自终,石虎虽左冲右突,其意却并非临淄、胶东等地,实在广固。
如今,曹嶷已亡,两万大军陪葬,城中守军仅万余。而城下,一望无际,漫野塞原,黑压压的尽是人头。
铁阵之前,卧着数具冲撞车,龙首以熟铁浇筑,可摧城破门。正中,挺立着三架吕公对楼车,八轮六层,高十五丈,长五丈,宽四丈,每层置放着强弩、石炮,顶端长枪林立,枪尖绽煜。两翼竖着一窜轒輼车,此车身具四轮,状若洞屋,浑身上下以生牛皮覆盖,可防火侵,箭矢,唯前门洞开,做攻敌之用。
攀城云梯位于四面八方,四轮,双拆,弯如铁镰的钩援于阳光下吐着光芒,暨待一声令下,便可将折叠的梯身绞起,以钩援钩住城墙,攀梯逐上。大阵边缘,尚有两架鹅鹘车,此车细长如鹅脖,底部乃“人”字轮身,探首则长达二十丈,尖端是一柄巨大的铁铲,每当士卒绞盘拉杆时,长长的铁铲即可前后左右摇摆,从而铲杀城墙上的敌卒。在瞭望巢车的身侧,五辆投石车一字排开,车旁,大小不一的石块,垒成了一座小山。
凛风呼啸,旌旗倒卷,不动如山,铺天盖地的压抑却由眼球冲撞入胸腔。牙齿在打颤,双腿在战栗,城墙上的士卒紧紧的握着冰冷的刀枪,瞳孔不住内缩,若非城池尚在,恐早已落荒而逃。这时,便有一名老卒目注着漫野大军,裂着半张嘴,失声喃道:“此乃,此乃天罚也!”
“阿叔,何,何为天罚?”问话的人乃是一名新卒,个头甚矮,几与箭剁口平齐,是以并未见着城外大军,唯闻身侧同袍不住的喘气,浓烈的惊惧压得他也跟着喘起来,细细一瞅,此卒年约十二三,头上的铁盔明显过大,生绣的半身甲好似挂在木杆上一般。城内,但凡男儿俱已披甲戴刀,护卫城池。众所周知,石虎残暴嗜血,每取一城,必然尽屠。
“昔年,将军,将军曾盗取管公之墓,此乃不义之举。”老卒提着盾,扬着刀,目光犹自看向城外,嘴角哆嗦。
一名健卒下意识地接口道:“尚盗景公之墓,得亿万资财。听闻,管公之墓破时,天雷忽降,吾兄即亡于雷击。”
“大兄亦亡于此雷……”另一名士卒喘气道。
“听闻,雷虹贯日,足足击亡数百卒。将军生平,唯此一事难堪仁善,如今却……”一名面皮略白的士卒轻声说着,举手投足间,俨然士族子弟。
“非也,非也,将军乃不得不盗也,将军盗墓,献财于石胡,得兵甲,赎匠人,从而造云车,伐无道,筑坚城,且令石胡亦生忌惮。因此,我等方可残活多年。”老卒摸了一把因惊惧过度而僵硬的脸,回过头来,朝着新卒豁嘴一笑。笑得极其难看,但却令新卒心神顿安。
而此时,在老卒的身侧,一干士卒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有亲身参予盗墓的士卒便绘声绘色的讲起来,渍渍称奇声不绝于耳。渐而,愈演愈烈,整个城墙上哄然传开,殊不知,经此一议,城上士卒面色俱改,不再若先前那般惊赫若死。中有勇者,追忆起往昔跟随将军剖风杀敌,嘴然带笑,神情渐作冷凛。
曹嶷之子曹豫从城下来,闻听城上四野皆在议论其父旧事,顿时勃然大怒,横目叫过一名军校,喝道:“大敌当前,何人哗军?速速擒来,以正军法!”
“诺!”
军校当即领着数名军士沿城而走,一路喝斥,一路问询,待至城墙转角,即将一群正行轰议的士卒震住,璇即,军校冷冷瞥过数十名士卒,凝目于豁嘴老卒身上,冷然道:“曹三,汝可知哗军乃是何罪?”
“死罪!”豁嘴老卒满不在乎的瞅了瞅军校,遂后,将手中盾牌与腰刀递给满面惊容的新卒,笑道:“盾可护身,刀可伤敌,且拿好了。汝若未绝,当斩胡首。”言罢,拍了拍身上斑痕累累的铁甲,伸出双手。
当下,几名执法军士将老卒一捆,在军校的带领下,扯着老卒走向正门城楼。行至一半,军校神情不住变化,支开几名军士,将老卒拖至城楼转角,冷声道:“老拾长,汝为何也?阵前哗军,乃斩首之罪也!”
老卒道:“却吾一首,换敌千首,值也。”
“唉!”军校看着顽固的老卒,仰天一声长叹,却亦无可奈何,只得命军士复来,押着老卒走向曹豫。
正门城楼,曹豫正与郗愔低声细语,见军校缚来老卒,挥了挥手,冷声道:“斩了!”
军校道:“少将军,此事尚有隐情……”
“嗯?!”曹豫本已回头,闻听此言,冷冷瞥向军校与老卒,半晌,喝道:“兵临城下,但凡私语哗军者,即斩无赦!”
此言一出,城墙上一干士卒尽皆投目。郗愔察觉有异,便道:“子陆兄,何不闻其隐情?”
曹豫识得此老卒,立功无数,却言行有差,是以从军十余载,尚乃拾长,如今大敌当前,城上斩卒是不详,然若就此姑息,军令何存?是以便有些犹豫,郗愔观其神色,心知其意,当即便道:“军令如天,不容轻亵。然,何不闻其所言,再行令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