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北朝之玄学(上)
一 【玄学家与孔子】
西汉末东汉初之际,为纬书及谶书最盛行之时代。古文经学家不用谶纬,使孔子反于“师”之地位。此后更进一步之反动,为道家学说之复兴。盖在古代思想中,道家最注重自然主义。所以东汉及三国之际,道家之学说又渐占势力。如王充《论衡》中,即有道家学说,上文已详。自王充以后,至南北朝时,道家之学益盛。道家之学,当时谓为玄学。《晋书·陆云传》(《晋书》卷五十四)谓,云本无玄学。尝夜暗迷路,趋至一家寄宿。见一少年,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始悟宿处乃王弼家。自此谈《老》殊进。《南史·王俭传》(《南史》卷二十二)谓,宋时国学颓废,未暇修复。宋明帝置总明观。设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学士十人。又《儒林传》(《南史》卷七十一)谓,伏曼容善《老》、《易》,宋明帝以方嵇叔夜。常与袁粲罢朝相会言玄理。又严植之少善《老》、《庄》,能玄言。又太史叔明,少善《老》、《庄》,尤精三玄。所谓三玄者,《颜氏家训·勉学篇》谓系《老》、《庄》、《周易》。盖经王弼之注,《老子》与《周易》,皆已为同类之书矣。
所须注意者,即此等人虽宗奉道家;而其中之一部分,仍推孔子为最大之圣人,以其学说为思想之正统。如《世说新语》云: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耶?”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文学篇》,《世说新语》卷上之下,《四部丛刊》本,页十一)
又云:
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耶?”曰:“齐许由。”问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耶?”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公大喜小儿对。(《言语篇》,《世说新语》卷上之上页三十五)
此皆以孔子为最大之圣人者也。不过此时即以孔子为最大之圣人者,其所讲孔子之学说,已道家化而为另一派之经学矣。《晋书·阮籍传》曰:
(阮瞻)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晋书》卷四十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五)
孔子与《老》庄“将无同”,乃当时一部分人之见解也。
二 【何晏、王弼及玄学家之经学】
三国时,何晏、王弼,对于道家之学说,颇能作较有系统之讲述。《三国志·曹爽传》曰:
晏,何进孙也。(裴注云:“晏字平叔。”)母尹氏,为太祖夫人。晏长于宫省,又尚公主。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三国志·魏志》卷九,同文影殿刊本,页二十四)
《晋书·王衍传》曰: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晋书》卷四十三页十四)
何晏《道论》曰:
有之为有,恃无以生;事而为事,由无以成。夫道之而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向而出气物,包形神而彰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圆。圆方得形而此无形,白黑得名而此无名也。(《列子·天瑞篇》注引,《列子》卷一,《四部丛刊》本,页二)
何晏《无名论》曰:
夫道者,惟无所有者也。自天地以来,皆有所有矣,然犹谓之道者,以其能复用无所有也。……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岂有名而更当云无能名焉者邪?夫惟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然岂其名也哉?(《列子·仲尼篇》注引,《列子》卷四页二至三)
《老子》言“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何晏《道论》,即发挥《老子》此言。惟道为“无”,非具体的“有”,故能遍在群“有”,惟道为“无名”,“故可得遍以天下之名名之”。《老子》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惟其如此,故“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万物皆自然而然,此即“无”之“无为”也。此所以“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也。惟其无为,故能无不为;惟其无不为,故“无”乃“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
《三国志·钟会传》曰:
初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三国志·魏志》卷二十八页三十七)
裴松之注云:
弼字辅嗣,何劭为其传曰:“弼幼而察惠,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于时何晏为吏部尚书,甚奇弼,叹之曰:“圣人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
庄学主以理化情,所谓“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大约即庄学中此说。此说王弼初亦主之,所谓“以情从理者也”。“颜渊死,子哭之恸”;“安时而处顺”之人,自“理”而观,知“死”为“生”之自然结果,故哀痛之“情”,自然无有,此即所谓以理化情也。然人之有情,亦是“自然之性”;有此“自然之性”,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故尼父之哭颜子,亦为自然应有之事。不过圣人之情,虽“应物而无累于物”。《庄子》云:“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 “胜物而不伤”,即“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不过庄学对付情感,不用此方法;而王弼更推广此理之应用,以之对付情感。后来宋儒对付情感之方法,俱同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