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北朝之佛学及当时人对于佛学之争论
一 【中国佛学与中国人之思想倾向】
南北朝时,中国思想界又有大变动。盖于是时佛教思想有有系统的输入,而中国人对之亦能有甚深了解。自此以后,以至宋初,中国之第一流思想家,皆为佛学家。佛学本为印度之产物,但中国人讲之,多将其加入中国人思想之倾向,以使成为中国之佛学。所谓中国人思想之倾向者,可分数点论之。
(1)佛学中派别虽多,然其大体之倾向,则在于说明“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所谓外界,乃系吾人之心所现,虚妄不实,所谓空也。但由本书以上所讲观之,则中国人对于世界之见解,皆为实在论。即以为吾人主观之外,实有客观的外界。谓外界必依吾人之心,乃始有存在,在中国人视之,乃非常可怪之论。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与佛学所谓空者以一种解释,使外界为“不真空”。(用僧肇语)
(2)“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净”,乃佛教中之三法印。涅槃译言圆寂。佛之最高境界,乃永寂不动者;但中国人又注重人之活动。儒家所说之最高境界,亦即在活动中。如《易传》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即于活动中求最高境界也。即庄学最富于出世色彩,然其理想中之真人至人,亦非无活动者。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多以为佛之境界并非永寂不动。佛之净心,亦“繁兴大用”,虽“不为世染”,而亦“不为寂滞”。(《大乘止观法门》语)所谓“寂而恒照,照而恒寂”。(僧肇语)
(3)印度社会中,阶级之分甚严。故佛学中有一部分谓有一种人,无有佛性,不能成佛。但中国人以为“人皆可以为尧舜”,故中国人之讲学者,多以为人人皆有佛性。即一阐提亦可成佛。(道生语)又佛教中有轮回之说。一生物此生所有修行之成就,即为来生继续修行之根基。如此历劫修行,积渐始能成佛。如此说,则并世之人,其成佛之可能,均不相同。但中国人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之义,乃谓人人皆于此生可为尧舜。无论何人,苟“服尧之服,行尧之行,言尧之言”,皆即是尧。而人之可以为此,又皆有其自由意志。故中国人之讲佛学者,又为“顿悟成佛”(道生语)之说。以为无论何人,“一念相应,便成正觉”。(神会语)
凡此倾向,非谓印度人所必无有;但中国之佛学家,则多就此方面发挥也。
二 【佛家与道家】
南北朝时,道家之学极盛。当时谈玄之士,多觉《老》庄及佛学本无二致。如刘虬云:“玄圃以东,号曰太一;罽宾以西,字为正觉。希无之与修空,其揆一也。”(《无量义经序》,《出三藏记集》卷九,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经》暡下称《大藏经》暢卷五五页六八)范晔论佛教云:“详其清心释累之训,空有兼遣之宗,道书之流”也。(《后汉书·西域传论》)二方面之学者,众亦多视为一流人物。晋孙绰作《道贤论》,以七僧比七贤。如以竺道潜比刘伶,以支遁比向秀,以于法兰比阮籍,以于道邃比阮咸。“道”与“贤”皆一流人物,故可比而论之也。
故当时多有以庄学讲佛学者。《高僧传》曰:
释慧远,本姓贾氏。雁门楼烦人也。……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年二十一,……时沙门释道安立寺于太行恒山,……远遂往归之。……年二十四便就讲说,尝有客听讲,讲实相义。往复移时,弥增疑昧。远乃引庄子义为连类,于是惑者晓然。(《高僧传》卷六,《大藏经》卷五十页三五七至三五八)
慧远“引庄子为连类”,以讲“实相义”。即以庄学讲佛学也。此在当时,谓之“格义”。《高僧传》法雅传云:
法雅,河间人。……少长外学,长通佛义。……时依门徒,并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与康法朗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为生解之例,谓之格义。乃毗浮相昙等,亦辩格义,以训门徒。雅风采洒落,善于枢机,外典佛经,递互讲说。(卷四,《大藏经》卷五十页三四七)
此以中国之书,所谓外典中之义理,比附佛经中之义理。而“外典”中所可引以比附佛经者,当以老庄之书为最。(“格义”之义,陈寅恪先生说)道安、支遁等,讲佛经时,亦常以当时所谓“三玄”中之言比附之。道安《安般经注序》云:
安般者,出入也。道之所寄,无往不因。德之所寓,无往不托。是故安般寄息以成守,四禅寓骸以成定也。寄息故有不阶之差,寓骸故有四级之别。阶差者,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级别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无欲也。无为故无形而不因,无欲故无事而不适。无形而不因,故能开物。无事而不适,故能成务。成务者,即万有而自彼。开物者,使天下兼忘我也。彼我双废者,寄于唯守也。(僧佑《出三藏记集》卷六,《大藏经》卷五五页四三)
“安般”译言息,即呼吸。佛法修行之方法中,有不净观,即于坐禅时观身体不净,即此所说“四禅寓骸以成定”也。有持息念,即于坐禅时注意呼吸,即此所谓“安般寄息以成守”也。“损之又损”,《老子》之言。“忘之又忘”,庄子之意。“开物成务”,《周易》之文。此用“三玄”比附佛学也。支遁《大小品对比要抄序》云:
夫般若波罗蜜者,众妙之渊府,群智之玄宗,神王之所由,如来之照功。其为经也,至无空豁,廓然无物者也。无物于物,故能齐于物。无智于智,故能运于智。……般若之智,生乎教迹之名。是故言之则名生,设教则智存。智存于物,实无迹也;名生于彼,理无言也。何则?至理冥壑,归乎无名。无名无始,道之体也。无可不可者,圣之慎也。苟慎理以应动,则不得不寄言。宜明所以寄;宜畅所以言。理冥则言废;忘觉则智全。若存无以求寂,希智以忘心;智不足以尽无,寂不足以冥神。何则?盖有存于所存,有无于所无。存乎存者,非其存也;希乎无者,非其无也。何则?徒知无之为无,莫知所以无;知存之为存,莫知所以存。希无以忘无,故非无之所无;寄存以忘存,故非存之所存。莫若无其所以无;忘其所以存。忘其所以存,则无存于所存。遗其所以无,则忘无于所无。忘无故妙存;妙存故尽无。尽无则忘玄,忘玄故无心。然后二迹无寄,无有冥尽。是以诸佛因般若之无始,明万物之自然。众生之丧道,溺精神乎欲渊。悟群俗以妙道,渐积损以至无。设玄德以广教,守谷神以存虚。齐众首于玄同,还群灵乎本无。(同上,卷八,《大藏经》卷五五页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