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直街九十六号
这几年,美君不认得我了。
我陪她散步,她很礼貌地说,“谢谢你。有空再来玩。”
每隔几分钟,跟她说一遍我是谁,她看看我,闪过一丝困惑,然后做出很有教养的样子,矜持地说,“你好。”
奇怪的是,连自己的独生女儿都不记得了,她却没忘记淳安。
开车带她到屏东的山里去,她一路无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说,“这条路一直下去就会到海公祠,转一个弯,往江边去,会经过我家。”
从后视镜里看她,她的面容,即使八十四岁了,还是秀丽姣好的。
我问她,“你是应美君吗?”
她高兴地答,“是啊。”
“你是淳安人吗?”
她一脸惊喜,说,“对啊,淳安人。你怎么知道?”
天黑了,带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她怯怯地问,“我爸爸在哪里?我妈妈呢?”
我决定去一趟淳安,找余年春。
美君此生看不见的故乡,我去帮她看一眼。
余年春,是美君的同村同龄人。几年前三峡建水坝,中国政府为百万人的迁移大费周章,建新村、发偿金,还有老居民死守乡土不退。余年春看得热泪盈眶,看不下去了。
他回想起一九五八、五九年,淳安人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被迫离开祖辈已经生活了一千多年的故乡的。
毛泽东在一九五七年提出“赶英超美”的口号,在共产党八大预备会议中,他热切地说,共产党要“完全改变过去一百多年落后的、被人家看不起的、倒霉的那种情况,而且会赶上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是美国。
这是一种责任。否则我们中华民族就对不起全世界各民族,就要从地球上开除你的球籍。”
在这种思维的推动下,开发新安江成了急切的重大项目。三十万淳安人,为了“国家”整体的进步,必须迁走。一个个村子化整为零,一个个大家族被拆开,从薪传千年的家乡土壤发配到百里千里以外分散各省的穷乡僻壤。
结果就是,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子,淳安人在当地人眼中,都是一群语言不通、形容憔悴、贫无立锥之地的“难民”了。家里没有一张八仙桌可以带得出来,也无法跟当地冷眼瞧着你的人解释:“嘿,我家喂狗的碗,都是宋朝的瓷器!”一向以“诗书传家”为荣的淳安人,如今一身孑然,满腹辛酸,沦为困顿褴褛的新移民,又从刀耕火种开始。
如果美君在一九四九年没离开淳安,她就会和她今天仍旧思念的爸爸妈妈,还有她自己的孩子,经历被迫迁徙的这一幕:
谏村是淳安远近闻名的大村,全村二一四户,八八三人,也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地方,村庄临溪而筑,依山而建,黛青瓦,雕梁画栋。一九五九年三月,通知我们移民,一只雕花大衣柜收购只给一元二角八分钱。一张柏树古式八仙桌只卖六角四分……到了四月三日,搬迁的那天,拆房队已进了村,邵百年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着不肯走,拆房队绳子捆上他家房子的栋梁,几位拆房队的人把这位老人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门外,房子也就顷刻倒下了。[2]
带着一点不甘心和不服气,八十几岁的余年春费了五年的时间,把千岛湖水底的淳安城一笔一笔画出来。故乡的每一个祠堂、寺庙、学校、政府建筑,每一块空地、每一条沟渠、每一条街和巷弄,以及街上的每一户人家和店铺——哪一家比邻哪一家,哪一家的主人姓谁名谁、店铺什么名号,巨细靡遗,一点不漏。余年春找出零落四方的乡亲老人,一个一个询问,一件一件比对,然后用工笔,像市政府工务部门的官方街道图一样,细细地还原了被夺走的故乡风貌。
打开在我眼前的,是一幅滚动条,淳安古城的“清明上河图”,我第一次,看见属于美君的新安江画像。
面对着这张不可思议的图,我问,“您知道美君的家在哪里吗?”
“知道,”余年春说,“上直街九十六号。”
他弯腰,把上直街九十六号指给我看;真的,如美君所说,就在新安江畔。
“不会错吧?”我问。
“绝不会错,”老人十分笃定地说,“你看,美君的父亲叫‘应芳苟’,这图上写着喽。”
弯下腰细看,上直街九十六号的那一格,果真写着“应芳苟”三个字。
“那么,”我沉思着,“美君在一九四九年离开的城门,有两个石狮子守着的那座城门,走向杭州,然后从此回不了头的,会是哪一个城门呢?”
“在这里。”老人用手指在画上标出城门的位置。
三米长的滚动条,张开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窗外的光,因为窗子老旧,也只能透进来一点点。在这局促而简陋的房间里,连一张书桌都没有,他显然得跪在地上作画。余年春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美君这一代人魂萦梦系的水底故乡。
回到千岛湖畔的饭店,我开始看那水底淳安的录像带。
当地政府为了观光的需要,派了摄影队潜入几十公尺深的湖底,在古城沉没四十年之后,去看看水草中闭着历史的眼、沉睡的淳安。
湖底深处,一片地心的漆黑;摄影队的灯,在无边无际的幽暗中,像一只太小的手电筒,只能照亮小小一圈。郁郁的水藻微颤,一座老屋的一角隐约浮现,精琢的雕花,厚重的实木——这,会是美君当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梁画栋吗?
缓慢的光,没照到城门口那对石头狮子,但是我总算知道了:他们仍在原来的位置,美君一九四九年冬天回头一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