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
人为什么打仗?
人为什么打仗?石器时代的人打仗吗?还是说早期的人不具侵略性?关于这些问题,人,包括女人,以笔墨为武器酣战不休。这些人是社会学家和行为学家,不是军事历史学家,因为后者很少关心他们所记录的活动的起源。军事历史学家若肯花时间思考一下人为什么彼此杀戮,也许能成为更好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行为学家别无选择,因为他们研究的对象就是人和社会。然而,大部分时间中,大部分人都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合作的。合作必定是正常的行为,个中原因需要做些解释,但道理并不深奥,因为明眼人一看便知,合作对大家有利。因此,如果不发生背离合作原则的事情,社会学家和行为学家就无事可做。他们提出的理论就只能是人所共知、可以预见的,那样的理论没有人会感兴趣,也不值得阐述。他们需要解释的是个人和人群行为的不可预见性,特别是暴力行为的不可预见性。暴力的个人是对群体内合作的主要威胁,暴力的群体则是造成社会动乱的主要原因。
对个人和群体行为的研究方向不同,但有一个共同之处,那也是辩论最终总是回归的一点:人到底是本性暴力还是人的暴力潜能是由物质因素激发出来的?人具有暴力潜能这一点无可置疑,哪怕只是因为他有牙能咬,有脚能踢。持后一种意见的人大致归为“物质论者”,他们认为自己的观点完胜自然论者。自然论者一致反对物质论者,但内部又分歧严重。少数人坚持认为,人天生暴力;虽然那些人大都不肯承认,但实际上他们的论点与笃信人的堕落和原罪理论的基督教神学家的思想如出一辙。多数人不同意这种意见。他们认为,暴力的行为要么是有问题的个人的举动,要么是对某种挑衅或刺激的反应;由此可以推论,如果能找出导致暴力的引信,加以平抚或予以去除,人类交往中就再也不会出现暴力。自然论内部这两派之间的辩论十分激烈。1986年5月在塞维利亚大学的一次会议上,与会的多数人发表了一篇声明,声明采取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种族声明的格式,斩钉截铁地谴责了人天生暴力的理论。塞维利亚声明共有5条,每一条都以“……在科学上是不正确的”这样的字句开头,完全是不容辩驳的架势。这5条谴责了所有认为人天性暴力的论点,并逐条予以否认和批驳。那些论点是:“我们从我们的动物祖先那里继承了作战的倾向”;“战争或任何其他的暴力行为是人类遗传的天性”;“在人类进化中,侵略性行为比其他行为更适应物竞天择的过程”;“人类的大脑是‘暴力的’”;最后是“战争是由‘本能’或任何其他单一的动机引起的”。
塞维利亚声明获得了重量级的支持,比如,美国人类学学会就接受了它。但是,对一个外行人来说,如果他知道战争自古就有,知道像新几内亚的高地人那样仍生活在“石器时代”的人好战尚武,也意识到自己的暴力冲动,却缺乏遗传学和神经学的知识,无法确定谁对谁错的话,这份声明并不能帮他解惑。不过,自然论内部两派的辩论正如自然论者和物质论者的辩论一样重要,甚至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当今的人类历史阶段是一个使人充满希望的时代:裁军得到了有效的执行,人道主义也被采纳为世界事务的原则。外行人自然希望塞维利亚声明的发起者是正确的,这也会使他自己感到安慰。过去两个世纪间,人类在改善物质生活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物质论对人类有组织暴力的解释因此得到大力支持。人们期望在基本上打败了疾病、匮乏和愚昧,并且减轻了体力劳动的艰辛后,能继续努力,最终也许能消灭战争。那样的话,战争自石器时代以来的历史就只有古文物学家感兴趣了,如同对世界的探索或牛顿之前的科学一样,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但如果塞维利亚声明的作者错了,如果他们对自然论者关于人类暴力理论的谴责不过是他们乐观的一厢情愿,那么物质论者的解释也就错了,而我们这个(20)世纪末关于告别战争的希望则完全是水中月镜中花。那就需要对自然论者的悲观派和乐观派各自的观点有一个清楚的了解。
战争与人性
对暴力和人性的科学研究主要集中于人大脑中一个叫作边缘系统的部位,科学家——可能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人的“侵略性的所在”。这个部位在大脑中部下方,包含三个细胞群,称为下丘脑、隔膜和杏仁核。它们中间的任何一个细胞群受到破坏或电流刺激时,都会导致主体行为的改变。比如,如果雄性老鼠下丘脑的一部分遭到破坏,它们的侵略性行为就会减少,并完全丧生性能力,而若是对它们的下丘脑进行电流刺激,则会增强它们的侵略性——虽然“受到刺激的动物只攻击(地位较低的)同类,这说明选择攻击对象的决定是由大脑的另一个部分控制的”。这里提到地位较低的动物十分重要,因为人们很早就观察到,群居动物内部有“啄序”,这个名称是从家禽的等级制衍生而来的。动物根据这个等级制排列尊卑。猴子的杏仁核若是受损,可能会减少对“新奇事物”的畏惧,因此增加对这类事物的侵略性行为,但会增加对其他猴子的畏惧,因此降低自己在猴群中的地位。
神经学家谨慎地得出结论说,对恐惧、厌恶或威胁的反应表现为侵略性同时也是防卫性的行为,其来源是大脑边缘系统。但他们也强调,这一系统与最先也最全面地处理感官信息的脑前垂体这一大脑中“更高”的部分之间有着十分复杂的关系。据A·J·赫伯特说,脑前垂体似乎是负责“管控和使用侵略性行为”的器官,因为研究表明,人的脑前垂体受损后,可能会引起“无法控制的侵略性行为的爆发……事后也没有悔恨之意”。基本上,神经学家发现,侵略是大脑下半部的功能,受上半部的控制。但大脑的不同部分如何沟通呢?有两种手段,一是化学传导,一是激素。科学家发现,减少一种叫作血清素的化学物质会导致侵略性的增加;他们猜测,可能有一种肽引导着血清素的流动。然而,他们没有找到这样一种肽,血清素的水平也很少发生变化。相比之下,内分泌腺产生的激素易于分辨,男性睾丸中分泌的睾丸素与侵略性行为有着紧密的联系,睾丸素浓度不同的人表现很不一样。把它注入人的体内后,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侵略性都会增加。但另一方面,把它注入哺乳期的雌鼠体内会减少它们对雄性的侵略性行为,而刺激它们母性保护性行为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激素。总的来说,男性体内的睾丸素水平高导致男性特征的增强,而侵略性正是男性特征之一;然而,睾丸素水平低与缺乏勇气或好斗的精神并无关系。这方面的证据包括以勇敢著称的太监侍卫和拜占庭帝国战功赫赫的太监将军纳尔西斯。最后,科学家强调,激素的效果通常受形势的调节;也就是说,无论对动物还是对人来说,对风险的计算都会抵消所谓的本能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