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弈学权变

当汴水河畔被战争的烟尘染黑时,沂水河畔的阳都城仍然很平静,徐州的黄巾叛乱在新任州牧陶谦的强力镇压下,渐渐平息。黄巾余寇或被收编为兵,或者受降为民,短暂的和平像春暖时绽放的海棠红,正在徐州的土地上盛开。

诸葛亮一家人在阳都有一年多了,日子在略带哀伤的悼念中缓缓过往,只是墙上的菟丝藤萝又长了三寸,诸葛亮的个头蹿了两寸,朝中的皇帝又换了一个,不得不在烧给逝者的文物祭品上,把年号改成“初平”。

诸葛瑾仍然守着父亲的坟墓,住在白灰泥涂墙的简陋棚屋里,寝草枕土,饭蔬食,少言语。他始终对自己不能亲送父亲入殓心有愧疚,必得用这极端复古的守丧方式表达自己的哀思,家人也不劝他,知道他是严遵礼法的仁厚君子。实际自两汉以来,随着汉文帝提倡薄丧之礼,世人的守丧礼秩越发简陋,先秦那一套繁琐的丧制已少见人间,偶有复礼君子仍遵从三年守丧,也会得到赞誉,只是不遵从者也不会受到菲薄,世风尚薄礼,从朝廷到民间都简化了礼秩。

诸葛亮常常会去父亲的坟上,陪着兄长待上几个晚上,兄弟两人或读书或对弈,有时是他独来独往,有时会带上诸葛均,有时也会是全家同往。

这一天,诸葛亮又去父亲的坟上陪诸葛瑾,晚上也没回家,第二天清早仍不肯走,诸葛瑾撵了他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家。

阳都很小,只有纵横四条黄土蒙面的宽道,道旁伸出的小巷道也不多,比不得奉高的阡陌密集。对于阳都城,诸葛亮已相当熟络了,他天生的过目不忘,若偶逢一人,多少年过去,仍然能记得那人当时当地的衣着妆容,神情语态。

才走到家门口,却看见冯安在门口杵着,嘴里念念叨叨:“哪儿来的老乞丐,啰唣得很!”

“安叔!”诸葛亮乐呵呵地迎上去,他因见冯安气色不对,“谁惹你了?”

冯安气鼓鼓地说:“不知打哪儿钻出来的乞丐,在门口盘桓不去,我给他钱,他不要,给他吃食,他也不要,我问他要什么,他说来找人,我说这里没他认识的人,他又说没关系,他慢慢等,我说……”

老乞丐!

诸葛亮心里忽地咯噔一响,他不待冯安说完,急忙问道:“那乞丐是什么模样?”

“能是什么模样,疯疯癫癫。”

“他人现在哪儿?”

“他原先还想在门口睡觉,我说这怎么成,拐过两条街有座废弃的祠堂,你要去就去那儿睡,我这里还有一点钱,怜你孤老,你也拿去……”

冯安只管絮絮叨叨,本来还想说老乞丐如何如何行踪诡异,只怕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而今世道不太平,出门在外可得提吊起十二分的心思,孰料想那边诸葛亮已经撒腿奔了出去,倒唬了他一跳,大声喊道:“这才刚回家,你去哪儿?”

诸葛亮来不及回答,只管闷头向前冲,此时天色沉沉的,厚重的云像一床棉被盖下来,压得城市的脊梁摇摇欲坠,他想会不会下雨呢,念头才生,豆大的雨点已打在身上。

“哎哟!”

诸葛亮跑得甚是着急,一路奔到那座废弃的祠堂前,抬腿就冲了进去。

此刻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拍在祠堂庭院间的残砖废瓦上,一束束宛如疯长的野草,也没个休止。这废弃的祠堂里空荡荡的,没个人烟,有尘埃在角落里静悄悄地漂浮,像是几缕寻不得归依的孤魂。

他四处看了看,雨声交织着风声,遮蔽得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湮灭下去,清寒的雾气朦胧着视线,他没瞧见想见的人。

或者那人压根儿就没来这里,也可能冯安口里叙述的和他想见的不是一个人,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随手抓来一枚小石子,在地上画着不规则的符号,这儿写的是鸿沟界限,那儿写的是彭城荥阳,有多久没和小伙伴们玩“楚汉之争”了,自从父亲病故,从奉高搬来阳都,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犹如这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高祖若是像你这般排兵布阵,只怕已输了千百次,哪儿还能建立汉朝。”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诸葛亮一惊,猛地回过头,那儿站着一个老人,身上套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夹袄,里边的麻絮绽开了,一片片热烈地冒着头,正静静地凝望着他。

诸葛亮的惊愕转眼变成了喜悦,他跳了起来:“你果然在这里!”

这位老人便是昔年角门外的老乞丐,他慢慢走近:“雨大,避一避。”

“老先生这一年多去了哪里,我可想你呢!”诸葛亮激动地说。

老人漫不经心道:“天下大乱,能去哪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诸葛亮心中一震,他乍然想起过去老人在奉高家门外的一席警语,他说道:“老先生过去说,若是遭到大变,再来求教你,我如今可否求教?”

老人反问道:“你而今经历了?”

诸葛亮难过地说:“家父亡故,举家搬迁,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老人长叹:“不凡之人,必历不凡之事,上天酷烈之处正在于斯,然不历艰难,何能成就伟业,不砺心智,何能彪炳青史。”

他背身走开一会儿,回来时抱来一堆物件,依旧是那方十道棋盘,两只破口的陶碗,说道:“当日那局棋还没下完,今日补完吧。”

诸葛亮立刻懂了,他拱手道:“请先生执白。”

老人毫不推辞,拈起一枚白子定在中央天元。

诸葛亮见老人举手落子,而没有像习惯上的围棋开局一样,在四边星角上交错放置一枚黑白子,他忍不住提醒道:“老伯,你没有落势子。”

老人不理他,只把盛黑子的碗推过去,拢起了袖子,懒懒地等着诸葛亮落子。

诸葛亮无奈,只得破除成规,硬着头皮接过第一招,可才落得三五子,便大感困惑。那老人布局极怪,诸葛亮无论在哪一处落子,老人必定在相对的一隅落子,角对角,边对边,仿佛在黑子之前立了一面镜子,每一子都投射出去一个相反方向的影像。

诸葛亮从没见过这种怪招,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他意识到老人是在模仿他的思路,想要出征子救全盘时,可惜棋枰偏又只有十道,变招来不及施出,行至终盘,竟是惨败。

他沮丧地说:“你这是什么怪棋,我走哪里,你便走哪里。”

老人依旧没精打采地拢着袖子:“弈无常局,法无常法,我不是在模仿你,而是你没有变。”

诸葛亮微微一震,他略一思索:“可否再弈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