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奉迎天子,曹操擅权
天气初肃,清朗高天宛如一方浸满了水的玉砚,几缕流云缓缓溢过,便是那砚台中洇出的淡淡松墨。
曹操很喜欢兖州的天空,明净无染,把心底的杀伐血腥都洗净了。他站在鄄城高如山麓的城墙上,俯瞰着城外一马平川的绿茵原野,稀疏的风摩挲着城墙凉薄的胸膛,安静中,甚至能听见守城士兵在风里的呼吸声。
他终于把兖州夺回来了。
两年了,他和吕布在兖州展开了拉锯战,数次濒于危绝,窘迫时几无立锥之地,曾经一度想北奔袁绍,或者再度南征徐州。幸有荀彧和程昱拼死劝阻了他,他咬着牙坚持下来,忍受着兖州的千里蝗灾,忍受着人相食的惨景,忍受着士气萎靡、僚属异心,淌下的热血全吞进了肚里,和吕布熬时间,熬耐心,把自己当作一条半截身体埋在土里的蚯蚓,一寸一寸耸动着开拓疆土。经过异常艰难的大小战斗,血流漂杵,尸骸堆山,到底是收复失地,平定兖州。
城楼下脚步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是荀彧和程昱一前一后趋步而上。程昱赶在前面,他是个急性子,刚戾严正,不肯相让,和同署多有抵牾,众口纷纷,颇有非议;荀彧却是慢性子,伟美有度,风仪容若,兖州的僚属们都暗自学习他的仪态风貌,说这是荀文若的彬彬君子模范,吾等岂可不效之?
曹操抱着双臂,含笑望着这两位心腹,他其实大约能猜到他们的来意。
程昱抢先道:“主公,迎候天子一事,主公意下如何?”
曹操不咸不淡地说:“我还在想。”
三日前,他们收到消息,皇帝从李傕、郭汜的掌控下逃了出来。当曹操和吕布为争兖州鏖战时,李傕、郭汜却恶斗长安,一人劫皇帝,一人劫公卿,中央枢纽成了二人私仇下屠戮的牺牲品,皇帝成为他们的砝码。当时,各地诸侯正在激烈地争夺地盘,也没人去管中央政府的死活,皇帝在他们心目中早成了没有用的摆设,多争一寸土地比供一个废物皇帝更有价值。这么捱了一年多,皇帝身边的要臣利用凉州军内部的矛盾,迫使李傕、郭汜释放皇帝公卿,一朝获得自由。皇帝星夜兼程,紧急撤回洛阳。
消息传入兖州,荀彧首先提议西入洛阳迎候天子,僚属们大多不同意,他们以为兖州新复,山东未平,民心军心已疲惫不堪,需要时日整顿。何况凉州军势力尚存,杨奉、韩暹一干人还在天子行营,倘若贸然去洛阳谒君,很可能和凉州军发生冲突,不必去凑这忠君的热闹。僚属霎时分成了两派,荀彧和程昱是支持迎君派,其他人都是反对派,尤其是武将,他们随曹操东征西讨,心里只有曹操,没有皇帝,这当口想的是如何拓土,将来把整个天下都占了,管得他什么鸟皇帝。
程昱问道:“主公顾虑何在?”
曹操微肃了脸色,说出两个名字:“杨奉、韩暹。”
程昱不以为然:“此二人不足为虑,主公若西入东京,奉天子而朝宗庙,顺逆已定,制此二人如覆掌耳!”
曹操沉思着,他不仅仅是担心对付不了凉州军,还有对西入洛阳后不可测的变故的忧虑,和对好不容易恢复的兖州大本营的不舍。
荀彧不急不慢地说:“主公莫非是忧兖州?”
曹操一怔,却不语,只是沉静地注视着荀彧。
荀彧缓缓道:“兖州虽平,数年征伐,民生残破,田畴荒芜,其地到底偏于东隅,怎及得上中原腹心,西可进抵关中,东可扫平山东,北可奔骑幽辽,南可顺流江淮,鼎足四顾,俯瞰九州。”
他稍一顿,又道:“自天子播越,主公首倡义军,徒以山东扰乱,未能远赴关右。然犹分遣将帅,蒙险通使,虽御难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矣。今车架旋轸,东京榛芜,诚因此时,奉主上以从民望,此乃大顺也!”
他见曹操还在犹豫,又说道:“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影从,高祖东伐为义帝缟素而天下归心,主公何虑?”
曹操心上忽地一颤,“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跳进了脑子里,他微微扬起了嘴角,却不露声色地将那激动压住了。
程昱又劝道:“洛阳朝中也欣然盼主公奉天子,钟繇、董昭诸君皆有迎公之意,外有兖州众将齐心,内有诸臣襄助,此事可双全也!主公若迟疑不定,倘若袁冀州有意迎天子居邺,主公他日受制于人,岂不生悔?”
一句“袁绍”让曹操彻底下了决心,他重重地一掌拍在城堞上,斩钉截铁地说:“好,我便出兵西进,迎天子奉宗庙!”
※※※
乱花飞絮乍起,森凉的秋风轻易地攀过墙垣,迅速填满了这座残破的宅院。枯黄的叶子在院子里起起落落,总在空中飘荡,像悬浮而不能决断的心思,羞涩地扯住风的衣裳,始终不肯安静匍卧。
皇帝刘协像个傻子似的盯着落叶逐风,有一片落叶拍在他的肩膀上,他没摘,落叶得寸进尺,索性爬上他的脸,立在他身旁的内官哆嗦着跌跌地走了一步,小心地为天子拈下枯叶。
刘协漠然地对他笑了一下,内官诚惶诚恐地低了头,肚子忽然“咕噜噜”一阵乱响,他慌忙用手匆匆一摁,可这一声便似瘟疫一般,周围内官的肚子都叫起来,彼此应和,仿佛宫掖宴乐。
刘协很想笑,他瞧着一张张因饥饿泛了青的脸,笑意如生硬的一条线,在唇角僵硬了,最后向下一折,变成了愁苦。
他茫然地问着内官们:“你们心里最向往的事是什么?”
一个内官舔着爆白的嘴皮子:“回禀陛下,吃顿饱饭。”
刘协苍白地一笑:“知道朕最向往什么?”
内官讨好地说:“陛下为天下至尊,自然向往天下太平,黎民安康。”
刘协衰弱地摇摇头:“睡个安稳觉。”
内官们面面相觑,任凭谁也想不到天子的最大梦想竟然是睡安稳觉,可细细思量也能理解。自皇帝登基以来,先遭董卓凌辱,后又被李、郭挟持,从洛阳迁往长安,又从长安逃回洛阳,颠沛失所,辛苦竭蹶,数年之间辗转不定。无论董卓,还是李、郭,都是残忍暴戾的恶人,见天子不遵礼秩,抱着刀便冲上朝堂,说话时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常溅在皇帝脸上,稍不如意,辄行杀戮,时常当着天子的面诛戮大臣,凌迟脔割寸烧轮番上阵,骇得皇帝夜夜噩梦。更肆无忌惮的是彼此一旦交恶,往往纵兵攻击,各自也不忘在御前抱屈,逼着皇帝下诏斥责对方为忤逆。
后来好不容易逃脱李、郭,天子一路艰难,疾向洛阳,为躲避李、郭追兵,渡河之时竟自联袂跳船,说不尽的狼狈失仪,天子尊严荡然无存。待得复返东京,洛阳皇宫却已化为废墟,不得已去宦官旧宅暂居,宅院的外墙坍塌了一大半,根本遮不住圣驾威仪,皇帝去趟茅房也要被士兵们指指点点,喧哗吵闹,毫无礼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