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曹军压境无奈和江东,痛失至亲忍悲谋国事

阳光像一段不离不弃的凝眸,痴痴地从高远的天际垂落而下,把满腹柔肠都倾注在同一处,而在阳光之外,却是被遗弃的阴影。

仰起脸承受着暖阳的沐浴,笼罩在周身的阴霾像剥脱的果皮般,毫无反抗之力地瓦解,诸葛亮觉得压在心头很厚的黑影明亮了一点儿。

他还没进门,便听见诸葛果拍着手笑道:“笨阿斗,笨阿斗!背木畚,装土垒。登远山,称太累。摔一摔,变驼背。”

“我不笨,不笨……”阿斗怯怯地辩解着。

“就是笨,就是笨!”诸葛果反击道,比之阿斗,她的口齿太过伶俐。

“果儿,没规矩,不许乱言公子!”黄月英斥责道。

诸葛果不服气了:“娘偏心,每回都护着阿斗!”

诸葛亮微笑起来,他从半掩的门后看进去,诸葛乔坐在书案后,正在教诸葛果和阿斗写字,黄月英偏坐一边,一面缝衣服,一面指点三人习字。

诸葛果敲着案上的一片竹简:“好丑的字!”她拿起竹简轻轻拍在阿斗的脑门上,“阿斗好丑的字!”

阿斗没有躲闪,他呆呆地瞧着诸葛果嘟着的小嘴,很像一枚沾了露珠的红果。

诸葛乔却是眼尖,看见门后的诸葛亮,慌忙起身行礼:“父亲!”

诸葛亮闪身而入,款款地走到书案边,瞧了一眼案上摊开的数片竹简:“在抄《诗》?”

诸葛果兴高采烈地牵住父亲的衣袖,将那竹简高高地扬在头顶,大声道:“爹爹,阿斗的字好丑!”

诸葛亮还来不及看,阿斗忽地弹起身体,将那片竹简一把抢过,两只手捏紧了,牢牢地藏在身后,通红着脸,像做错了事的小耗子。

诸葛亮安慰地摸摸他的头:“阿斗的字不丑。”他蹲下来,坐在阿斗身边,柔声道,“给先生看看好么?”

阿斗犹豫着,先生的目光很软和,像一片干净的羽毛,揉在清澈的水里,没有半分杂质。他心底的防备卸下了,将那竹简递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将白羽扇轻轻放下,两只手捧起来。诸葛果在旁边嚷嚷:“真丑,爹爹,是不是呢?”

诸葛亮弯起手指,敲着她的额头:“丫头只会乱嚷!”他含笑的目光滑过竹简,“很好,字形结构已粗具形态,再勤加练习,定能写出一笔好字!”

“真的么?”阿斗不敢确定,他是个自卑的孩子,总是以为自己个子不高,脑子太笨,身体太单薄,不能像父亲一样策马疆场、纵横万里,也不能像先生一样运筹帷幄、经纶天下,甚至比不得寻常人家的男孩子。他连学学别的孩子顽皮,爬树掏鸟蛋也不敢,怕摔下来太疼,更怕被父亲责打。他是躲在蛋壳里不肯孵出来的小鸡,愿意一辈子不见光,不要在阳光下暴露自己的软弱,他只是笨笨呆呆的阿斗。

“是!”诸葛亮的回答不拖沓,微笑的目光让人的心里暖洋洋的。

阿斗开心地笑了,他把竹简捧回来,小心地抹了抹,自言自语地说:“先生说阿斗的字好。”

诸葛果刮刮脸:“不害臊!”她捡起白羽扇,呼啦啦地扇动着,风太大了,吹得浮尘钻入鼻子里,她打了个喷嚏,将羽扇丢给诸葛亮,“天冷着呢,爹爹还拿着羽毛扇,爹爹是怪人!”

诸葛亮看得好笑:“这孩子跟谁学的贫嘴饶舌,话恁多得很!”

黄月英嗔怪道:“你这闺女太闹腾,我可管不住,有劳孔明得了闲,管一管吧。”

诸葛亮怜爱地说:“舍不得,由得她吧。”

黄月英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惯着她吧,宠溺得没了度,越大越没规矩!”她因见诸葛果正在扯诸葛乔的腰带,伸手拉开了她,“果儿,规矩些!”

诸葛果嘟嘟嘴巴:“娘最讨厌!”她撒娇地钻入父亲怀里,“爹爹最好,我就要爹爹宠,爹爹不宠我,我就不理爹爹!”

诸葛亮大笑:“敢威胁你爹,爹爹不敢不宠果儿,不然,果儿不理爹爹,爹爹会伤心而死!”

诸葛果像握住了尚方宝剑,得意地对母亲眨眼睛,又对阿斗晃脑袋。

有人轻轻敲门,却原来是修远。

“有事?”诸葛亮问着话,已拿起白羽扇站起来。

“先生,马谡有急事求见。”

说话间,诸葛亮已走了出去,到外堂时,马谡已等在那里,匆匆行了一礼,便将手中捏得汗湿的信递过去:“霍峻从葭萌关发来的军报。”

诸葛亮拆开了急报,一目十行地看完,静止的双眸间漾起一丝惊涟。

“怎么了?”马谡急问。

诸葛亮将急报转手给他,稳着语气说:“曹操兵进汉中。”

马谡惊得神色一变,目光如风般快速掠过急报,忡忡道:“汉中一旦丢失,益州咽隘暴露于外,危矣!”

诸葛亮把军报接回来,又看了一遍:“曹操有图汉中之志久矣,今日兴兵并不算仓促。但主公正与东吴争荆州,大军在外,东有疆域之争,北有强寇之临,两面掣肘,皆不可轻忽。”

马谡绸缪道:“要不要传书让主公从荆州回来?”

诸葛亮凝神一思:“江东夺荆州之心无日不有,今我与江东兵戈相连,彼若不得寸土,则不肯释甲。不得已只好先让一步,先解益州之难。”

“真便宜江东了,”马谡担忧地说,“只恐主公一心夺荆州,不肯回兵解难。”

诸葛亮摇头:“不,主公有大胸怀,能忍人所不能忍,他定会对江东让步,只是恐会留下隐患。”

“何种隐患?”

诸葛亮忧郁地一叹:“江东若得我荆州疆场,界限深入我腹心,他日若再有侵夺荆州之心,比之今日,易耳!”

马谡一惊:“那,便不要将荆州疆域让出去!”

诸葛亮苦笑了一声:“不得已而为之,今日不让疆土,则两面掣肘,左右支绌,为大危难也,总要博一局吧。”他将那军报放在书案上,用一面砚台紧紧压住。

“幼常,”他转过脸来,神情很严肃,“曹操兵进汉中一事不得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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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没有关严实,张裕轻轻一扪,吱嘎一声响,像千年古井台上忽然旋转起来的生锈辘轳。那响声倒让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门后的世界缓缓露了出来。

屋里很安静,只有马谡在书案后抄录文书,一册抄完便放在案旁,几十卷文书摞得整整齐齐,触目间便觉得这屋子极干净整洁,阳光找不见的旮旯里也纤尘不染。

“幼常,军师呢?”

马谡抬头看了他一眼:“去乡里案行丈田了。”

张裕擦着门溜进来,像是偷油的蟑螂,总是行走在阴影里,他把怀里的文书交给马谡,却不忙着走:“军师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