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师一表老臣剖心,家国两别伊吕酬志(第2/3页)
“琅琊……”诸葛亮像听见一声从远方山谷飘来的久违呼唤,熟悉中渗着陌生的伤,陌生中透出熟悉的悲。那真像一场过去的梦,曾经如此真实地温暖过自己的心。
“是个好地方。”诸葛亮最终只能惨淡地说出这一句。
“若是能回去看看就好了,父亲有三十年未曾踏上家乡土壤,他日重归故里,儿子当随从。”诸葛乔期望地说。
诸葛亮苦涩地叹了口气:“只恐我回不去了。”
诸葛乔没有问诸葛亮为什么回不去,他像是体会得出诸葛亮的遗憾,惋叹道:“不能重归故里,总是很遗憾。”
诸葛亮沉默着,半晌,忽地问道:“想回江东看看么?”
诸葛乔本能地说:“不想……”后来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没人情味,补了一句,“有一点儿想。”
诸葛亮宽容地一笑:“待有了空闲,你回去看看吧。”
诸葛乔惊讶地睁大眼睛,回江东去,去看他的亲生父母,在那片湿润的土地上有他曾经芬芳的过去,有他藏匿在心底不敢拿出来的隐秘思念。他至今还保留着哥哥诸葛恪送他的青竹简,上面不落一字,摩挲得久了,光润如失了轮廓的玉。他没有想过写信回去诉苦,也不曾想过要回去,他在长江头,他曾经的家在长江尾,一条奔流到海的大河将他和过去隔断开,可他总会小心地想一想,像偷了嘴的孩童躲在安静角落里品咂糖果的余味。
“真的回去?”他惴惴地说,害怕诸葛亮多心,不敢流露出一丝的喜悦。
诸葛亮心中怅然叹息:“当然是真的。”他默然地看了诸葛乔一眼,略带心酸地说,“做诸葛亮的儿子有委屈么?”
诸葛乔料不到诸葛亮会问他这个,他把头埋下,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一点儿。”
诸葛亮忽然便笑了:“老实话。”他抬起手,轻轻搭在诸葛乔的肩头,“伯松,我虽为你之父,却未尽到为父之责,惭愧。”
“没有,”诸葛乔慌忙摇头,“父亲是一国丞相,比不得寻常人,我知道。”
他早已习惯了诸葛亮的忙碌,习惯了诸葛亮的非比寻常,习惯了父子亲情的疏离。习惯不是麻木,而是懂事,他温和的性格里有诸葛家族的坚韧,他不喜欢抱怨仇恨,纵算生出委屈,也会在漫漫时间里碾成一种认真的忍受。
诸葛亮有些感动,他搭在诸葛乔肩头的手滑下去,轻握住儿子的手,父亲的柔情在心中泛滥涌动。
真想做个宠溺子女的父亲,维护他们,放纵他们,在危险和灾难面前为他们挡风遮雨,在磨砺和挫折面前为他们鼓舞加劲。
父亲,父亲,天底下最稀松寻常的角色,可惜将成为他这一生最差劲的事业。丞相不是父亲,父亲不是丞相,永远不能把这两个角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拥有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便要放弃无间的亲情。
世间的得失,正是这样残酷。
※※※
门开了,橘红的烛火在灯盘里摇了一摇,正趴在书案上打盹的南欸蓦地惊醒,惺忪的眼睛看见诸葛亮披着一身月光走了进来。她刚做了一个梦,以为这一切也是梦。
“还没睡?”诸葛亮柔声道。
南欸立刻意识到自己恍惚了,她一骨碌站起来,翻飞的襦裙却牵起案头的一册书,哗啦啦直滚下去,她小声地惊呼着。
诸葛亮莞尔,弯腰将那册书捡起来,他就着灯光打量着南欸。南欸许是长时间枕着书,双颊竟印出了两条红痕,他盯着她的脸笑起来。
南欸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我,我哪里不好么?”
“没什么。”诸葛亮敛了笑,将手里的书展开,却原来是《诗》。
再看那内容,竟是《诗·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书册放下,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么晚还读书?”
南欸低声道:“睡不着,随意翻翻。”
“夜太深,早些安寝吧,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诸葛亮体贴地说。
南欸唯唯地应道,她嫁给诸葛亮已快两年了,可在诸葛亮面前仍然很紧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每每和他的目光相碰,会羞红着脸低下头去,仿佛面对的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令她动情却不敢表白的心上人。
“丞相的公务都做好了?”南欸弱弱地问。
诸葛亮摇头:“我来取样物件,一会儿就走。”他瞧见南欸欲言又止,“有事么?”
南欸红了脸,她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怎么也拔不出声音来,拘谨地捏着手指,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
诸葛亮温存地一笑:“你很怕我么?”
“没、没……”说着否认的话,声音动作却透出怕的意味。
诸葛亮不知拿这个柔顺的女子怎么办。她没有黄月英的通达,也没有诸葛果的率性,她像软软的棉花朵儿,捏不得,摔不得,心思像繁复的蛛网,有很多细腻的结点,无人能猜出,她也从不说。
当日黄月英做主为他娶南欸,他那时正忙得昏天黑地,都没听清妻子在说什么,随口敷衍了两句。第二日,黄月英便把新房布置好,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又要娶一个女人了。
黄月英把一枚莲花白玉佩交给他,这枚莲花玉佩和南欸的鱼玉佩是一对儿。
“她是好姑娘,别辜负她。”黄月英叮咛着。
诸葛亮稀里糊涂地便被妻子推去另一个女人身边,新婚的夜晚,他在玫红的烛光下瞧着那张美丽而忐忑的脸,原本该有的喜悦都被沉重的疲倦取代了。他在新妇面前,脑子里想的却是案头如山堆积的公文,是明日召见官员的名单。
他很多年前因为爱他的妻子而娶了她,他曾经一度沉浸在浓烈的恩爱中,可美好的爱情在相濡以沫的漫长中已转化为执子之手的持久相守。他可以很长很长时间不见妻子,可以在密集压来的朝政大事里遗忘他还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的爱都给了蜀汉,给了皇帝,给了离世的昭烈皇帝,他心里装满了家国大事。男女私情像陌生的脸孔,他恍惚认识过,却在经年的忙碌中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为他展颜,更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取悦女人。
所以,他想南欸或许是起了女人的小心思,并没有在意,依然推门离开了。
南欸呆呆地看着诸葛亮离开,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月亮很圆,敞开的门外泻进满地月光。她像魂一样飘在清冷的月光里,痴望着黑夜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始终没有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