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出师二表再兴夙志,干戈重启又赴征程
诸葛亮的第二份《出师表》放在了皇帝的案头,依然是工整干净的隶书,像一泓水般流畅无滞,字字不苟且,句句不疲软,像一个人心里抠出来的血,恍惚还带着那人魂魄的味道。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
……
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皇帝的目光从奏章上抬起来,缓缓挪向地板,光溜溜的,像有几条白鱼在浅水里游动,他收回目光,轻轻一垂,恰恰落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上,仿佛被一勺冰冷的水淋了,皇帝浑身打了个激灵。
皇帝长叹一声,他用了很多心思试图阻扰诸葛亮的脚步,却仍然不能挽回诸葛亮北伐的决心,北伐真的对相父那么重要么?比温暖的阳光还迷人,比闲适的颐养还舒坦?长安那座远得像泡沫影儿的城市,在诸葛亮心目中宛如承载宿世梦想的圣殿,那闪耀的光辉足以用一生去索求。
把北伐当作生命的诸葛亮,再多的非议,再多的臣僚奏章,于他又算得了什么。哪怕全天下都反对他,他也会在全天下的质疑中毅然上路,绝不妥协。
皇帝觉得很无力,诸葛亮是他座下俯首的臣子,每行一事皆要上表请命,可谓是忠耿恭顺,完美地维系了君臣之间该有的礼秩规则。这些礼仪都像虚假的笑面儿,瞧着温馨可人,里边全是碰不得的刺儿,他不能拿出皇帝的威严去否决一个臣子的固执己见,连旁敲侧击的试探也不行,只能一次次应诺,甚至可以说是服从。
他又翻开下一份奏表,还是诸葛亮所书,是《请于沔阳立府营表》,诸葛亮恳请皇帝恩准在汉中沔阳营丞相府,蜀汉的十万中军也随之屯守,按十二更休轮换制度,每年撤换二万人回乡。也就是说诸葛亮打算长期驻扎汉中,他势必要把后半生和北伐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北伐,北伐……皇帝烦躁起来,他把两份奏表卷起来,用力拍了两下书案,火气却像软膏,才吹起一个泡,又迅速地坍塌下去。他恨着自己的软弱,却又无可奈何。他从案头抓起一支笔,不耐烦地展开奏章,在两份奏章上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可”字。
你要北伐,就去北伐吧,我不拦你,你爱去多远去多远,要留屯汉中也随你,怎么都随你。
皇帝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在心里大声地怒吼着,他把笔重重地摔下,笔尖的墨飞溅而出,在空中划出缤纷的弧线,仿佛一口终于宣泄而出的怨气。
诸葛亮的奏章当天便下到尚书台,一夕之间,丞相要二次北伐的消息传遍了蜀汉朝堂,上书反对北伐的臣僚打算再作进言,尚书台却宣示了一道皇帝的诏令:“不得非议北伐。”顷刻把那蠢蠢欲动的抗议声掐灭在腹中。
北伐从此成为蜀汉的国策,皇帝懒怠地转过了目光,任由一个个臣子肩负起兴复汉室的千钧重任,一直到这个国家灭亡。
※※※
秋风起了波澜,仿佛匆匆过往的驰隙流年,留下一路生冷的痕迹。
姜维走进丞相府正堂,背后袭来的凉风吹得他寒噤连连,他快走了两步,把那侵骨的冷抛在门后。
诸葛亮正和留府长史张裔说公事,白生生的张裔依然像一只光滑的葫芦瓢,他见姜维进来,在和诸葛亮叙话时,余光不免多多看顾。诸葛亮对姜维的看重可谓是一朝皆知,他在写给丞相府僚属的教令中称姜维:“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瞎子也看得出,姜维正在逐渐取代昔日马谡在诸葛亮心目中的地位。
“以后由费文伟来往两地,宣传诏命公文,”诸葛亮翻着案上的文书,一册册交给修远存录,口里却不停,“蒋公琰擢入尚书台理政,丞相府的事他还得双肩挑……岑述仍兼司盐校尉,照旧入府行走……临邛一带的火井又凿出十二口,你去看看,谨防底下的小吏为求邀功夸大其词……再一件,蒲元这次擢升西曹掾,他名为掌选吏,仍主兵器制作,随我去汉中,若需铁料从成都调发,公文下到相府,一概由你处置……南中七郡所贡之赋不一,前番有臣下表章称,产铁的县交金,产金的县交丝。底下收赋的曹官闹出偌大的笑话来,既疲敝民力,又耗损国家赋税,一定要严办……”
诸葛亮手上部分文书,口里还在吩咐公务,说的事偏还多,一桩接着一桩,像蛛网似的越织越多。
张裔一面打量姜维,一面听诸葛亮说话,一面还要用心记下。那壁厢,姜维已听晕了,好似一桶糨糊似的粘得没个清爽。惊奇的是张裔却不显窘迫,诸葛亮说一件,他应一件,也不再问,似乎统统存在心底,并无窒碍,姜维顿时对张裔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记下了?”诸葛亮问。
张裔轻松地说:“记下了。”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诸葛亮叮嘱的事,捡着要紧的禀道:“下官明日便去临邛案行火井,南中交错赋税的笑话,稍后便去请尚书台敕令……”
诸葛亮满意地点点头:“成都的事有劳君嗣费心。”
张裔谦让了两句,他嗫嚅了一下:“丞相以裔为留府,持掌庶务,裔自然该当尽心竭力,不负丞相所托,但裔有些顾虑不得不言。朝廷诸事繁多,轻重缓急不一,处分也当各随权宜,然丞相府诸吏皆无便宜之权,寻常之事自可随例而举,若遇需紧急处分之事,不及千里请命,恐会耽误国家要务,望丞相裁察。”
话虽说得隐讳,诸葛亮却知道张裔的心思,身为留府长史,却没有便宜之权,事事受着掣肘,无论大事小事皆要千里请命汉中,确实贻误朝政。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向修远点点头,修远捧着一方红漆盒递给了张裔,张裔正没个计较处,却听诸葛亮说道:“此为丞相之印,此次我给你便宜之权,可随情处分,望你体公忠之心,百事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