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获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2/5页)

李严哪里敢奢望能再见到皇帝,至此瞧见天子站在自己面前,还以为是梦,当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过,竟劳动陛下亲临诏狱,罪臣虽死,亦不能报答陛下万一。”

狱卒殷勤地给皇帝搬来马扎,用袖子擦了又擦,刘禅还是嫌脏,也没有坐,只缓缓地踱步:“李卿,你真是个糊涂人,”他沉重地说,“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场,让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为推己之责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万死不能辞其罪!”李严抽泣道,他心里忐忑着,皇帝是单纯来看顾待罪老臣,还是来拷问他的罪行?这让他异常紧张,两只手扣着地上的石砖,指甲全陷了进去。

刘禅摇头:“你为何要扯谎,粮草备办不力,实话实说不好么?偏偏想出这愚蠢的办法!”

李严畏葸地说:“臣担心受丞相责罚……”皇帝问出这话,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并不知道盐铁亏空,诸葛亮并没有把他的罪证捅出去,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得是个什么混乱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实言相告,他当能体谅。”

“陛下,”李严膝行两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头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叹气。

刘禅不作声了,他望着李严弯曲得像乌龟壳的后背,恍惚以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呵,举朝之上,谁能挑战诸葛亮的权威呢,诸葛亮刚严不可犯,犯法者,虽亲不避,谁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网开一面。便是他,当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刘禅咳嗽了一声,“朕并不想让你落个惨淡收场,可国法无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托孤老臣受苦……”

李严抬起惨败的脸,他期盼着皇帝说出那句他如焦渴望霖雨的话。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嗫嚅着,翕动着,喉头跳了一跳,最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刘禅把头偏去一边,似乎不忍再见到那凄惨的一幕,他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牢房。

脚步声橐橐远遁,李严觉得自己绝望了,连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像一坨稀泥般瘫下去,登时号哭起来。

他一面哭一面捶着地:“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饼似的翻过去,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垂死的野狼。

※※※

风吹得窗前的辛夷树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胜酒力而蹀躞缓步。辛夷早已过了花期,无花的树梢上结出的是伤心的秋色,有雾霭从树背后缭出来,便似闺阁女儿在菱花铜镜面上呵出的一口气。

一直在屋里做针黹的南欸忽觉面上生凉,她抬起脸,原来风将门拉开一个角,风便趁机溜进来。她觉得秋风送爽,备感舒适,可屋里的人还在熟睡中,她很怕凉了他,便起身把门轻轻拉上,一回头,却看见诸葛亮醒了。

诸葛亮扶着枕头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个时辰。”

诸葛亮摇头:“太久了。”

“不到两个时辰还久?”南欸不舍得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没睡,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体统,那得耽搁多少事?”诸葛亮一把将被子掀开,趿着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欸无奈,便给诸葛亮寻来外衣穿上,她低头给他系腰带,长长的腰带圈过来,带钩往里足足退了两寸。比起去年来,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抬眼看见他越加消瘦的脸,被疲倦的阴翳蒙住的眸子里溢满了忙碌之色,衣裳刚刚穿好,一只脚已向外跨了一步。这个匆匆忙忙的汉丞相是她的丈夫啊,是她这一生不得不爱,不可不爱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她便安静地守着他,看着他熟睡的模样,蹙眉、皱额,似乎做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梦。她轻轻抹去他斑白鬓发滚落的汗,手指触着他凉悠悠的皮肤,疑惑为什么他身体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她把自己缓缓放低,而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冰凉的泪在他胸前晕开。

诸葛亮被南欸忽然的伤情弄蒙了:“你怎么了?”

南欸说不出话,她不知该怎么倾诉心中深得不到底的爱,那爱,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却足够真实,足够保佑长久的新鲜。

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头,做什么又掉眼泪?”

“担心你……”南欸低呐。

诸葛亮哑然失笑:“担心我什么,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欸的手指触着他陷进去的后腰,只是一触,似乎害怕戳伤了他,忽忽地挪开了,“白头发也多了……”

诸葛亮仍是没在乎地笑笑:“老了嘛,岂能不生白发,至于瘦,身在军旅,风尘仆仆,岂能比得寻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欸固执地说。

诸葛亮拗不过她,哄道:“好,不老,你怎么说都好。”他捧起南欸的脸,“可哭花脸了,若被瞻儿看见,他可要笑话你。”

南欸被他说得一笑,泪在轻浅的笑靥上闪着光,她便痴痴地盯着他,看他尽管衰残却依然清朗的脸。

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扫帚刷过门庭,一个僮仆敲着门喊道:“丞相,丞相!”

诸葛亮松开了南欸:“何事?”

“陛、陛下驾到!”

诸葛亮大惊:“陛下?”这消息太突然,让诸葛亮一刹没醒过神来,蓦地,他像从云雾里跳出来,一迭声地呼道,“快快,接驾!”

声音才发出,人也跑了出去。

※※※

站在虹桥上,风像流年,从背后的某个地方缓缓淌开,几尾红鱼儿躲在水草间,有时矜持地冒个头,有时却懒洋洋地不露面。

刘禅观鱼出神,独个儿沉浸在那小趣味里,不知不觉竟笑了起来。他扭过头去,看见身后恭谨垂手的诸葛亮,周围是一圈小心谨慎的宦官宫女,桥下也是黑压压的人头,丞相府的僮仆跪了满满一地,满眼都是人,像长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觉得烦闷。

“相父,朕来看相父,只为叙私情,不用拘礼,让他们都散了。”

诸葛亮庄重地说:“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诚惶诚恐,不敢违礼。”

刘禅倍觉无趣,看鱼的心情也没了,他便走下虹桥,一路走,一路是磕头声,一颗颗伏低的人头挨着脚边生长。他实在受不住了,柔声说:“相父,朕是来寻你说话,你就让他们散了吧。”

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个不更事的孩童,变成了他记忆里惹人怜惜的阿斗,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挥手道:“你们暂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