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伤别离君王拒兴兵,继夙愿丞相再伐魏

诸葛亮请北伐的奏章呈上来后,皇帝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沉默,他既没有下诏宣示己意,也没有召见丞相咨问详情。他自己不做决断,却把诸葛亮的出师表诏下公议,起初尚书台收到公议诏命,还没当回事,以为是例行惯事,只将诸葛亮的奏章抄录各公门,由于皇帝语焉不详,尚书台做起这事来漫不经心,有的不要紧的公署甚至没有送去。可沉寂了几日后,反对北伐的声音却开始出现了,劝学从事谯周再次充当了排头兵,一篇词意深切的奏疏呈上尚书台,满纸激切,字字刻骨,紧接着,一批早对北伐心存不满的官吏跟在谯周之后,大胆地将反对北伐的奏章送入尚书台,数日之内累起了厚厚的一摞。这些奏章都送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只看看书写者的名字,里边的内容一概胡乱扫过,而后,仍然像建兴六年一样,统统发给丞相府。

收到反对北伐奏章的诸葛亮,和皇帝一样保持了沉默,那些奏章他都一一阅过,却不提出一点儿的意见,也不见他恼恨发怒,每日只在府中批复公文,会见问事官员,忙得晨昏不知,绝口不提兴兵,似乎把北伐忘记了。

时间便拖去了半个月,眼见正月便要过尽,皇帝一直没有等来诸葛亮陈情的奏章,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黄门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时分,火红的落霞翻过宫墙,照在一洼一洼的残雪上,仿佛烙在残破皮肤上的鲜血,小黄门才回来。那时刘禅正在用晚膳,一众宫女宦官围着他,案上摆满了各色精致佳肴,他对着满目美食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觉得胃里腻得很,像是有一块膘很厚的肥肉硌着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碗冬菌羹汤,却半晌不饮下。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么?”他懒懒地问。

小黄门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刘禅皱眉头:“忙?忙些什么?”

“批复公文,会见各公门官吏,诒训僚属……”小黄门一项项地数落。

刘禅听着直发愣,他其实对诸葛亮平时的生活并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这些事?”

“是。”

刘禅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整日……相父这般忙碌,他难道不睡觉吃饭么?”

小黄门揪心地一叹:“小奴听丞相府身边的徐主簿说,丞相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到三升,有时忙得太狠,一整日水米未沾。”

刘禅手里的汤碗放下了,他喃喃着:“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么?”

“忙公事。”小黄门唉声叹气,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见过诸葛亮的疯狂忙碌,仿佛一只至死方休的工蜂,没有一刻停下来歇一会儿,便是喘口气也以为浪费时间。

“陛下,小奴算见识了,丞相真真是事无巨细,皆亲定之,一国之相竟然自校簿书,小奴没见过这样的官,太拼命。”小黄门很真诚地说。

刘禅听不下去了,心竟那么没出息地疼起来。

他吸着鼻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宣,丞相。”

※※※

诸葛亮款步入宫,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灯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只柔软的手在不无怜惜地抚摸他。

刘禅从榻上一跃而起,他向诸葛亮走去,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诸葛亮缓缓起身,那张疲倦苍白的脸被摇晃的灯光送入了皇帝的眼里。皇帝看见的是一个被沉重的劳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颊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几点暗淡的红斑。眼睛笼着一层灰雾,显得更加深邃幽静,玄色进贤冠封住他铺满阴翳的额头,衬得白发越发分明,数一数,白发多得压过了黑发,剩下的黑发已是溃不成军。

刹那,刘禅心酸得眼角发胀,他把脸别过去,装作轻松的样子,露出一个稚气的笑:“相父,还没吃饭吧?”

“臣……”诸葛亮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禅不待他作答,紧紧拽着他的手腕。诸葛亮支离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加地难过,拉着诸葛亮去围屏软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样食器,却都扣着盖。

“相父太忙,一定没有用膳,正巧朕也没吃,我们君臣共膳。”

刘禅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过:“正好,还热着。”他向周围点点头,宫女们躬身向前,将食器上的盖揭开。刘禅亲自动手,舀了一碗热汤,亲手端起捧给诸葛亮。

诸葛亮慌忙道:“怎敢劳动陛下,折杀臣也!”

刘禅不在乎地说:“相父劳苦功高,为社稷安宁,黎民富庶,忙碌终日,朕无以为报,唯以一羹相赠,相父理当受之!”

诸葛亮欠身一拜:“臣无非尽责,何敢当陛下之赞!”

刘禅叹道:“别说了,相父先饮下吧,你的胃不好,这是朕令太官专为相父所熬的养胃之羹。”

诸葛亮一时感动,便接过那碗汤,一勺勺细细地品下。每每抬头时,都看见刘禅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实,皇帝就是个孩子吧,会有糊涂的猜忌和无奈的昏庸,却始终善良天真,他尽管身在最残酷的权力旋涡里,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着难得的纯粹。

刘禅看着诸葛亮将一碗汤全部喝完,脸上浮起了欢喜的容光,他真挚地说:“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宁,永远,”他像是把字眼儿抠出喉咙,“别离开成都。”

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着,却并不想违心顺从,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动,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么?”刘禅渴望地说,“季汉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

诸葛亮缓缓地宽慰道:“臣休兵三年以来,民力得生,兵力得养,而今国库充盈,四边无事,正该大举兴兵,以完夙志。再者,东边有北上之意,欲与我们联合出兵,臣以为东西两线出击,互为掎角之势,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为当趁此用兵,战时良机,失之瞬也。至于朝中庶务,陛下尽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当,臣离开成都后,后方之事皆有安排。若陛下有何难决之事,可驿传前线,臣当竭忠尽力,俾陛下少忧烦。”

刘禅现在知道了,诸葛亮一直没有陈情答复,闷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来是为了处理政务,以为兴兵北伐安定后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他忽然就怒了,大声地说:“北伐有什么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这么厌弃成都,厌弃朕?”

诸葛亮给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发地顶着皇帝的勃然怒火,却依然平静,仿佛一池永远吹不开波澜的水。

刘禅圆瞪着眼睛:“相父,你说,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