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龙争虎斗 三十 茶道三略

此处为羽柴秀吉建在大坂城的山里茶亭。今晨,此处将举办一个盛大的茶会。

天气晴好,院子里落了一地的白霜,在东面红彤彤的天空的映衬下,院子显得庄严肃穆。前来参加茶会的人嘴里吐出阵阵白气,脸上洋溢着微笑。

山里茶亭大厅有三叠大小,千宗易一直出到柑子门,恭敬地把茶客们引领进茶厅。今日的秀吉与平时在阵中简直判若两人,他与津田宗及、纳屋蕉庵、万代屋宗安、住吉屋宗无等茶人坐在厅里,态度异常谦恭。

若此时有人以为秀吉只是一味沉迷于茶道,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正在排演着一场好戏,要在这间茶室里让天下大名大吃一惊。

秀吉首先要让人看看这天下无双的九层城郭,向人充分显示威仪,而后再把他们带到这间雅致无比的茶亭。秀吉一本正经地敬完茶,大多数武将估计已堕入五里雾中了。还有一事不能忘记,那便是在另外一间黄金茶室里,向人们炫耀一下金制的茶釜。其实,这种内心的炫耀和表面的谦恭本质上毫无二致,无非是些想镇住众人的手段。

当然,参加茶会的堺港人深知秀吉的用意,甚至可以说,他们完全摸透了秀吉的习性,或许也暗地里把他看成堺港的领袖了。

茶会器具都是超凡脱俗的珍品。曾吕利的花瓶、绍鸥的茶釜、白茶碗、数台、荷足茶壶、合子水器……说句卖话,即使这些全是赝品,秀吉也辨认不出。却也不可因此推断,秀吉乃是一个缺乏品位的低俗之人。他一生驰骋疆场,哪有时间来消受这些?但在他看来,眼前的堺港人和茶人则都是不可多得的卧底,是敛财的机器。

心态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亲密地聚集在一起,先是吟诗作赋,然后欣赏千宗易的茶艺,品尝香茗。此间,秀吉就像一个被请到陌生之处的、心怀鬼胎的农夫,他东张西望,手足无措。在这庄重肃穆之处,他总给人不协之感,看上去孤独落寞、呆头呆脑、百无聊赖——他在等待着住吉屋宗无喝完最后一碗茶。

“茶道的精髓,我大致已弄明白了,”秀吉道,“茶道中曾有一条规矩,说茶人不许在茶室议论天下大事。然对于秀吉来说,另当别论,这可是一个我与各位倾心相谈的好地方啊。”

“哈哈哈。”蕉庵第一个笑了。“宗易先生并未说不可谈论天下大事哪。其实,我们正有话想说呢。”

蕉庵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而千宗易无动于衷,似与茶会了无干系,单是心平气和地擦拭着茶碗。可是,当秀吉喊出“宗易”二字之时,他亦是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在”。

“我想问问家康的事,后来你有他的什么消息?”

“一个姓阿部的人来购买过火枪,是吧,宗无?”

“我也听说了,据说是为甲州购买的,要两百多支枪。”

“哦?那定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副要与我决战的姿态。哼!堺港人有没有受家康影响?”

“当然。”

“那么,对于我方提出的递交人质的要求,他究竟什么反应?”

“筑前大人。”蕉庵笑道,“既然筑前大人自己都坏了茶室规矩,在下便也不在乎了。在下以为,这只是些小事,还有比这重要的大事。”

“更重要的?”

“对。现在的大势已定。故,我们希望筑前大人的目光更长远一些,着眼大局。”

“大局……天下大局?”

“正是。”蕉庵不停地在膝盖上搓着手,“这个天下,可不只是指日本国这弹九之地。从朝鲜到大明国、天竺,从南方诸岛到西洋,都是天下。”

“是啊,这才叫天下。”

“那种认为同在一个太阳底下,也就是仅仅指日本六十州的想法,早已过时了。现在,那么多西洋船只都涌到堺港来,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说得好!”秀吉道,“我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信长公许诺要把四国和中国送给秀吉,你们猜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筑前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四国、中国我不要,我要的是——大明国四百州。”说到这里,秀吉似想起了什么,大声笑了,声震屋宇。

“唉,筑前大人,您有些失态啊。”宗易苦笑。

“见笑,见笑。”经宗易一提醒,秀吉尴尬地挠挠头,又缩了缩脖子,“天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当然。趁着大明国以海防纷乱为由,拒绝与日本贸易,除了班国(西班牙)、葡国(葡萄牙)什么英吉利、尼德兰等新兴国家纷纷从天竺奔大明国而去。若我们坐视不管,无论是四百余州还是朝鲜,恐怕就要被他们瓜分殆尽了。故,筑前大人不应只以德川之流为敌,在巴掌大的地盘上争来斗去。”

蕉庵这么一说,秀吉皱起眉头,又挠了挠头。“蕉庵,你如此挑唆我,是不是为家康说话?”他不怀好意地问道。

蕉庵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是。”

“嗯?”

“在下以为,这绝非仅仅为了家康一人,更是为了堺港人,为了天下子民,也是为了大人您……”

“对啊,是这么回事。”

“现在当是区分出大人与已故右府之差异的时候了。在右府大人之时,统一日本是头等大事。可时代已变,若大人还满足于只统一日本,不知后人会如何嘲讽您呢。他们会说:‘秀吉无非只是模仿信长公而已。’”

“蕉庵,我看你不仅是个智者,还是个敢作敢当之人啊。”

“不敢当。在下只是觉得大人还不至于为这样的话发怒,就有些……无所顾忌了。”

“蕉庵,你休要再煽动我了。”秀吉故意绷着脸责备道。可是,不大工夫,他又眯缝起眼睛,似有些扬扬自得,或许,他的心中并非完全没有此念。“蕉庵说得有理。若我真的只盯住海道六十州,后人定会认为我只是个继承右府遗志、模仿右府举手投足之人。若我只研究些茶道,倒真的有些像右府了……越来越像,是吧,宗易?”

宗易并不回答,依然仔细地擦拭着茶釜,声音悦耳。

“大人,已不能再只盯着日本这狭窄的土地上的稻米,让百姓受苦了口”蕉庵又道。

“是啊,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些。”

“说起财富来,头脑里只有稻米的那些武将,那些为了一寸土地就不要命的武将,现在几已全被大人征服了。”

“你还要煽动我?”

“煽动与大志完全是两码事。并非只有从土地里长出来的稻米才是财富,大家都当弄清这个问题。关于此,堺港人和诸豪商的想法就要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