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三十二 万雷惊落
德川家康戴着老花镜,正在房里心无旁骛书写佛号。本多正纯捧着那份从服部正重处得到的联名状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这么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语仍甚是尊重。他缓缓摘下眼镜,靠近灯火,“好像有些闷热,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你也当保重身体啊。”
正纯只是默默颔首,他不欲主动解释联名状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说,家康也自会问。到那时,再冷静、不带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禀报,由家康去判断。他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哦,戴上眼镜,这么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镜,突然面色一变,“上野介大人,这似是联名状啊。”
“是。”
“这是谁的?”
“存于大久保长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面还用金子压上了。长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寻到后交了上来。”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铺满了黄金?”
“是。黄金数额之巨超乎想象,不过还未正式检视。还需要些时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长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联名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这拿给我看,你心里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纯拼命摇头,“在下只是吃惊,想不出任何办法,便只有来拜见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无法判断?”
“是。”
“仔细看看,这些签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对洋教徒闹事怎么说?”
正纯不答,他怕不小心说错话,误导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几遍,把联名状卷了起来,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静,“上野介大人,刚才你说,只是吃惊……是吗?”
“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纯还要再重复和刚才一样的话,被家康抬手阻止了:“这世上恐怕没有想不出办法的事。事情发生了便要处理。不能妥善处理,干脆辞去官职,痛痛快快承认,事情发生乃是因为自己的疏漏。”
“这……”
“切腹便是这种时候应做的,是武者承担责任的方式。”
正纯想说些什么,又顿住。导致事情发生,是主事者的责任。如此说来,也许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长安牟私了啊。”
“联名状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够查办的。”
“是忠辉、秀康,还是秀赖?”
“这……都有。”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要齐心反将军了?”
“请……请大人明鉴。”
“我看,这并非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
“啊?”
“值得担心的人,反而未出现在这里。”
“大人指……伊达陆奥守?”
“我不说,不过这里确实没有陆奥守的名字。”
“其实,这才是让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这的确是上总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写下的毫无恶意的联名状,他的岳父陆奥守自当出现其中,可是……故在下觉得,背后肯定还有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也知长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觉得这联名状并无恶意吗?”
“大御所大人,”正纯不得不说,“在下想,问题不在于长安是否有恶意。”
“唔。”
“问题在于,已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却不知这些签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们因为有了联名状,欲涌进大坂城避难,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为举事的时候到了,那可就是大问题了。在下担心的是这一点。”言罢,正纯小心地闭嘴。
家康并未立刻发话。正纯似已认定,背后另有隐情,设若如此,世上恐已传开忠辉和将军兄弟不合的风言风语,但谁会把这样的传言说给家康听?
“是啊。”家康叹道,“恐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会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个习惯,经常让别人退下后,又半路把人叫回来。正纯心下想,今日会不会还这样呢?但是没有,可见家康心中难过。正纯躅躅走在湿气浓重的夜色中,心中隐约有些歉疚。他说自己完全没有见解,那是说谎。他不只认为大久保长安为人轻率。就算长安并无恶意,在超过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权柄,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边,趁机作乱。大久保长安对这样的人,不分好坏,一概亲近,甚至写下了会引起乱事的联名状,又把它藏了起来,岂能让人放心?既将其藏起来,长安便是知这东西会带来危险。
这样一想,本多正纯更觉可怕。最开始时,长安心中可能并无如此可怕的大阴谋,然而他越来越受到家康的宠信,忠辉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发生了改变:为何不让自己的主君当将军?即便这只是一闪之念,他最后也可能涉险。忠辉乃家康六男,有伊达政宗为后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赖笼络进来,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动地的力量。
大门已关上了,正纯通过便门,朝家中走去。他对自己道:“不可这般惶惶无主。今晚当好生思量思量。”
转日,柳生宗矩被唤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从江户一路快马加鞭,于昨日半夜抵骏府。当宗矩见到家康时,发现家康的脸色甚不平静,眼角堆积了许多皱纹,脸上似也有些浮肿。
“辛苦了。来,到这边来。”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远,连忠辉的生母茶阿局也是远远地候着。“其实,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这在又有卫门预料之中,他默默无语。
“真是让人头疼啊。你有什么想法?”
“将军今日恐会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这么说,将军着恼了?”
“是。”
“将军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个大误会。”
“误会,从何说起?”
“将军命大久保相模守面见,被相模守推拒了。据在下看,自从儿子去世后,相模守身心俱疲,这已是事实。然而将军身边的人不这么看。”
“他们怎么看?”
“他们认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声音尖利,吓了又右卫门一跳。然后,家康又压低了声音,道:“又右卫门,真让人头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