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七 朝阳落日
庆长二十年五月二十三,晨,片桐且元得知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被捕,并将在六条河滩被处死。此时他居于京城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已卧床不起,每日都会吐血。庄右卫门之妻怕他的病体受不了这打击,告诉他时战战兢兢。
众人都以为,且元离开大坂后,便直接去了新领地大和额安寺养病。且元却以大和乏良医为由,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来到京城,秘密住进了三条衣棚的松田庄右卫门家中。
先前,且元在京都也有一处府邸,但已借给德川家康之子远江中将赖宣。且元的名声在京城并不甚好,人称:“世道愈让人糊涂啊。那个一向被人称为大坂忠臣和脊梁的片桐大人竟得以苟且偷生,还得到了幕府褒奖,一向名声不佳的大野治长却和右府大人自裁了。”且元不仅仅得以保全性命,俸禄还又增了一万八千石,领地散布在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诸地,他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世人皆以为,主家已败亡,且元即便出于无奈投了关东,也不应将自己的府邸媚献于赖宣,还领受幕府嘉奖,实在太无节操绝非武士所为。就连松田庄右卫门也有些瞧他不起。松田的妻子也知道丈夫的意思,才故意将国松丸的消息告诉且元。
“这是何时的事?”且元继续煎药,面不改色问道。
因为他过于平静,庄右卫门的妻予约略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今日下午,消息已传遍京城。”
“今日下午?”
“行刑之地乃是六条河滩,正是二十年前关白丰臣秀次一家被处死的地方,至今还被称为畜生冢。人人都说是因果轮回呢。大人您要去为他送行么?”
“送行?”
“是啊,右府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真是残忍啊。”
“是啊,去一趟倒是无妨。但,人必甚多,我这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况且,我还得去取药。”
庄右卫门的妻子脸上明显露出不满和鄙夷,冷冷道:“那我就独自前去为国松丸公子送行。不管是敌是友,孩子总归无辜。”
且元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药缓缓注入碗中,闻了闻,又吹了吹,缓缓喝下。
松田庄右卫门家正面三间半,纵深约十二间,宅子不大。且元住在院中一个小屋,足不出户,邻里并不知所住者何人。
右卫门内心虽瞧不起且元,却从未与人提起,他有自己的盘算:若让人知且元住于家中,大坂的残余势力定然前来。他原本想得到片桐的信赖,借此飞黄腾达,如今看来,一切都已化为泡影。后世有说且元在大和额安寺自杀,也有说乃是病故,由此可见,且元前往京城一事当时并不多为人知。此不多言。
且元长子孝利代父前往伏见城,侍奉将军秀忠。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何处,还派人暗中保护。
辰时前后,且元戴上斗笠,偷偷出了门,迅速雇了一乘轿子,到了新京极三条后方的誓愿寺门前。誓愿寺乃天正年间为京极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而建。当年松丸夫人无论才智还是美貌,都不逊于淀夫人,深得秀吉公宠爱。
且元到了寺院山门前,下了轿,直奔塔头所在的护正院。“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他声音平静。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他知,自己只要稍一激切,便会吐血,堵塞口鼻。他对门口的年轻和尚说完,取下了斗笠。僧人认得且元,应了一声便急急朝里去了。
且元弯下身,坐到门前的台阶上,等着。他小声自语道:“还是太着急了。忘了浇庄右卫门家的牵牛花。”
住持智信和尚出来,拉着且元的手,把他带至客室。且元约略调整一下呼吸。住持道:“大人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大师听说了?”且元提起了国松丸的事。
“所指何事?”
“今日国松公子就要被处决。”
“这……”住持倒吸一口气,击掌叫来一个小和尚,“所司代大人会放过国松公子一事,你是听谁说的?”
“弟子是听本阿弥光悦先生所言。”
住持转向且元,道:“大人可确定?”
且元缓缓道:“且元有一事要拜托大师,希望大师能安排。”
住持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小和尚,道:“你再去打听。等等,叫个人到六条河滩去看看,便知真伪。”他有些慌乱,又转向且元,道:“老衲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到国松公子这么快就要被处决。”
且元不动声色,单是问道:“当初大师为他取的戒名叫什么?”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吝惜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且元要去高台寺,好久未见到夫人了。我要去拜托她供奉国松公子之灵。还得麻烦大师帮且元确认公子戒名。”
“老衲马上前去确认。”
“牌位呢?”
“已备。”
“棺木?”
“亦已备好,外面看只是几块木头,里面却刷了厚厚的土漆,还画了家纹。”
“多谢。墓址选在何处?”
“暂时葬于为松丸夫人所建墓旁,待风声过后,再将他移葬到弥陀峰太阁大人墓所。若斯时老衲已不在人世,也会留下遗言,托付后人。”
是年,松丸夫人病逝于西洞院的京极府。且元见欲将国松丸暂时葬在松丸夫人墓旁,心中略安,道:“请大师将他戒名相告。”他催促着,一刻都不肯浪费。
“稍等。”住持忙起身,取过一张美浓纸,上有一张小小纸片。
且元接逍来,毕恭毕敬捧住纸片作了一揖,方念道:“漏西院云山智西童子。”
“大人认为可合适?”住持问。
且元并不回话,转道:“为即将安眠于东山的孩子取一西字……”他再作一揖,轻轻拭泪,“世上并无佛国和净土,梦想着能够东山再起的,不仅仅只有清盛人道。且元寄托于牵牛花的希望,终是破灭了。”
“牵牛花?”
“且元现住在庄右卫门家中,在他家院子的一角,种了一株牵牛花。且元曾经想,待牵牛花开,丰臣氏的运气自会……唉!”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折起戒名,就要起身,又道,“后事已交待给了孝利和为元,死者的供养,就拜托给大师了。”
“大人自家也须保重。”住持忙伸手相扶。且元只是笑了笑,表示谢意。
“丰臣血脉并未完全断绝,还有一位小姐。大御所大人赐给且元的……”且元话说到一半,笑了笑,止住。他许是想说,正因此念,他才接受了幕府加封。
出门之前,且元又向住持要了一碗葛汤,以振作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