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二十五 越后悲雁
元和元年乃是闰年,有两个六月,故冬日原本来得早的越后,不到十月就下了霜。
松平上总介忠辉望着渐渐变黑的潮水,品味着冬季的霜气,思量自己目下的奇怪处境。他已不似当初回到高田时那般忐忑不安,但望着这单调的潮起潮落,忽觉世间一切皆如梦幻。
父亲真的想惩罚我?至今为止,他还未亲耳听家康说起此事。最初让他吃惊的,乃是松平胜隆的突然到访,其次则为岳父派来的密使。密使说,他一旦回到江户,便可能被将军不由分说幽禁起来,还不如先回领内,等待将军派来的正式使者。领内有人有马,因此,将军必有所顾忌,不会轻易动手。虫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莫如先离险境,静观时变。
“江户的情况,伊达大人会派人相告。您且先回去。”忠辉听密使这么说,也就改变主意,回了高田。但回到高田,他却真正担心起来:将军若真派了使者,又当如何?因此,他日日都焦虑不已,难以忍受。
然而,将军的使者至今未到,忠辉倒是接到政宗也撤回领内的消息。他不由想道:已过去两月,夫人在江户做什么?
回到高田,见到德松丸之前,忠辉感到异常兴奋与激动,但见过婴儿之后,却觉极其平凡,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不辨相貌,怎能指望与其心灵相通?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去江户。
领内农田几已收割完毕,百姓都在兴高采烈庆祝今岁丰收。但目下忠辉已被剥夺与百姓同欢的权利。让他成为一个拥有六十万石俸禄大名的是父亲,现在要把这些统统收回的也是父亲;给了他性命的是父亲,现在将他大责一顿、许会取他性命的也是父亲。试问天地,我松平忠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而生,为何而活,又是为何习武,为何受到百般责骂?
天气晴朗之时,忠辉的疑问常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一到阴沉之日,他的疑问便如北国阴郁的天空和海面,笼上心头。此刻,忠辉亦心陷阴郁之中。
“大人,三条城的家老求见。”前不久生下德松丸的阿菊在门口两手伏地,小声禀道。
“让他不必拘礼,进来吧。之后你就不要来这里了。”忠辉道。他这些话并非出于让她待在孩子身边的体贴,而是因为思念伊达夫人而生的冷漠。
“是。”阿菊应一声,小心翼翼离去。这又令忠辉感到一种难忍的郁闷。
“大人,一向可好?”背后传来父亲为他任命的家老——三条城城主松平重胜的声音:忠辉默默望着大海方向,不语。
“在下今日是来向大人报告一些骏府和江户的事。”
“江户那边已下处分命令了?”
重胜不答,转道:“江户流传着一个不太好听的传闻。”
“是说松平忠辉谋反?”
“不全是,稍微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你说说?”
“谣传说,明年正月会再次发生战事。大御所亦为了此事,将于近日离开骏府,前往江户。”
“说谁会发起战乱?”
“自是伊达。伊达为了起兵,甚至未禀报一声便回了领内。因此传言四起,说一战已不可避免。”
“哦,这么说,伊达的同谋便是我松平忠辉喽?这话我已听够了!”
但重胜并不年轻了,也非愚笨之人,他并未就此退却。他似是骑马来的,一边缓缓擦着脖颈间的汗水,一边道:“大人,您也要把心放宽些,好生思量一下了。”
“我把心放宽?”
“是。您只要睁大眼看一看便知,世间诸人莫不同等而生,不仅大人您经历着大风大浪,大家都各自经历着波折,面临着困难。江海不捐细流而成其大,泰山不让杯土而成其高。”
“哼,你又来说教。不过无妨,反正我闲极无聊,你且说吧。”忠辉生气地看重胜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看到松平重胜弯着上身,额头大汗淋漓,那样子即如刚从温泉中爬出的癞蛤蟆,便笑道:“老头儿,你好似来得急啊。”
“是。在下害怕被后面的大雁赶上。”
“大雁?”
“犬子胜隆奉大御所之命出使高田。”
“胜隆要从骏府过来?”
“正是。怕是大御所见将军大人难以决断,便亲自派出了使者。看我身上这些汗。”重胜突然哼了一声,擦了擦汗水和泪水。
“哦,父亲亲自出马了?”忠辉听重胜说到了自己关心的事,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老头子,休要哭,我已从阴沉的天空看到了丝丝阳光。”
重胜并不回答,转道:“不过还有一个传闻,说战事的传言不过是谣传。”他开始抽鼻子。
“传言乃是谣传?”
“是,这另一个传言说,不会再起战事。这传言并非来自市井,而是从将军亲信口中传出。”
“哦,还有不打仗的传言。”
“是。伊达领内的片仓景纲……今年已五十有九,据云已经病危,将不久于人世。”
“小十郎的长辈……”
“不管遇到何事,政宗总会去寻退隐的片仓商量。要是景纲病危,政宗自会放弃起兵之念,这便是传言的依据。”
“不无道理。”
“可是,大人打算怎样?”
忠辉听这么一问,瞪大了眼道:“什么打算?”
“犬子一两日内便会带着大御所的旨意来到高田。请大人在此之前作出决断。”
“哈哈哈!”忠辉不由大笑起来,“你休要再装糊涂,老头子。”
“是。”
“父亲派你来监视我,我不过是你的俘虏,我哪有什么决定的权力?你是狱卒,我不过是牢狱里的犯人。我这犯人哪敢违抗狱卒和父亲的意思?哈哈哈哈。”
“这么说,大人便是想老老实实听从大御所的命令?”
“我除了老老实实听从,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说些不着边际之言,乱我心志。”
松平重胜耷拉着肩哭起来。
“别哭了!我不需你的同情。”
“大人……”
“何事?”
“大人,您可知老夫为何这般急匆匆赶来?”
“你不会是来劝我举兵吧?”
“不,当然不。可是,大人若真有此等决心,那也……”
“什么?”
“在下也想了许多。奉大御所之命跟随大人的那一日起,老夫的命运就已注定。”
“我听不懂!你这是在发牢骚,还是规劝我?”
“都是。当时大御所送给在下一柄短刀,他说,若发现大人您有谋逆之心,便令我用这柄短刀杀了您。”胜重一边说,一边拿出短刀,放到忠辉跟前,号啕大哭不止,“大御所将您托付给了在下。成濑正成跟随了义直公子,安藤直次跟随了赖宣公子。他们二人都和在下一样,从大御所那里得到了一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