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隋室兴亡
第一节 文帝内治
隋文帝何如主也?曰:贤主也。综帝生平,惟用刑失之严酷;其勤政爱民,则实出天性,俭德尤古今所无,故其时国计之富亦冠绝古今焉。其于四夷,则志在攘斥之以安民,而不欲致其朝贡以自夸功德。既非如汉文、景之苟安诒患,亦非如汉武帝、唐太宗之劳民逞欲。虽无赫赫之功,求其志,实交邻待敌之正道也。
帝平陈之明年,江南复乱,遍今浙东西、皖南、闽、赣之地,遣杨素讨平之。事见《素传》。又《陆知命传》:晋王广时镇江都,召令讽谕反者,知命说下十七城,得其渠帅三百余人;亦可见乱事蔓延之广也。江都,隋郡,今江苏江都县。《通鉴》述致乱之原曰:“自东晋以来,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平陈之后,牧民者尽更变之。苏威复作《五教》,使民无长幼悉诵之。士民嗟怨。民间复讹言隋欲尽徙之入关,远近惊骇。”盖南北隔绝既久,民情不免猜疑,丧其利权者,乃从而鼓动之也。此等变乱,究非民欲,故不旋踵而冰消瓦解矣。
偃武修文之治,文帝盖深有意焉。《本纪》:开皇三年正月,禁长刀大矟。九年(589年)平陈之后,诏禁卫九重之余,镇守四方之外,戎旅军器,皆宜停罢。武力之子,俱可学文。人间甲仗,悉皆除毁。十年五月,诏曰:“魏末丧乱,寓县瓜分。兵士军人,权置坊府。南征北伐,居处无定。家无完堵,地罕苞桑。恒为流寓之人,竟无乡里之号。朕甚愍之。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罢山东、河南及北方缘边之地新置军府。”十五年二月,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斩之;关中缘边,不在其例。十八年正月,诏曰:“吴、越之人,往承敝俗,所在之处,私造大船,因相聚结,致有侵害。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此承久乱之后,不得不然,固不得訾其欲弱天下之民,以保一家之业也。《炀帝纪》:大业五年正月,制民间铁叉搭钩刃之类,皆禁绝之。犹沿此策。
杨氏先世,久居武川,当亦渐于胡俗。然南北朝末,世运已更,虽宇文氏犹思变革,而况于帝乎?帝在受禅之先,即令已前赐姓,皆复其旧。既受禅,又易周氏官仪,依汉、魏之旧。皆见《本纪》。时诏议服色。摄太常卿裴正奏言:“后魏已来,制度咸阙。天兴之岁,草创缮修。所造车服,多参胡制。周氏因袭,将为故事。大象承统,咸取用之。舆辇衣冠,甚多迂怪。周宣帝变胡服,见《两晋南北朝史》第十五章第一节,据此,则仍非纯乎汉仪也。今皇隋革命,宪章前代。其魏、周辇辂不合制者,已敕有司,尽令除废。然衣冠礼器,尚且兼行。既越典章,须革其谬。”《礼仪志》。开皇二年(582年),颜之推上言:“今太常雅乐,并用胡声。请冯梁国旧章,考寻古典。”高祖不从,曰:“梁乐亡国之音,奈何遣我用邪?”俄而郑译奏请修正。于是诏太常卿牛弘、国子祭酒辛彦之、国子博士何妥等议正乐。九年,平陈,获宋、齐旧器,诏于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牛弘奏曰:“前克荆州,得梁家雅曲。今平蒋州,隋平陈置于石头城。又得陈氏正乐。请修缉之,以备雅乐。其后魏洛阳之曲,《魏史》云:太武平赫连昌所得,更无明证。后周所用,皆是新造,杂有边裔之声。戎音乱华,皆不可用。请悉停之。”制曰:“制礼作乐,圣人之事。功成化洽,方可议之,宇内初平,我则未暇。”晋王广又表请,帝乃许之。十四年三月,乐定。诏并令施用,见行者皆停之。《音乐志》。
帝颇能勤政。《本纪》言其“每旦听朝,日昃忘倦。乘舆四出,路逢上表者,则驻马亲自临问。或潜遣行人,采听风俗。吏治得失,人间疾苦,无不留意。尝遇关中饥,遣左右视百姓所食。有得豆屑杂糠而奏之者,上流涕,以示群臣,深自咎责,为之撤膳,不御酒肉者,殆将一朞。及东拜泰山,关中户口就食洛阳者,道路相属。开皇十四年八月,关中大旱,人饥。上率户口就食洛阳。十五年正月,以岁旱,祠泰山以谢愆咎。上敕斥堠,不得辄有驱遣。男女参厕于仗卫之间。逢扶老携幼者,辄引马避之,慰免而去。至艰险之处,见负担者,遽令左右扶助之”。《旧唐书·太宗纪》:上谓房玄龄、萧瑀曰:“隋文帝何等主?”对曰:“克己复礼,勤劳思政,每一坐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之论事。宿卫之人,传飧而食。虽非性体仁明,亦励精之主也。”贞观四年(630年)。帝之勤政,固时人所共喻矣。
其俭德尤为绝人。《本纪》言其居处服玩,务在节俭。《食货志》云:六宫咸服浣濯之衣。乘舆供御,有故敝者,随令补用,皆不改作。非享燕,所食不过一肉而已。开皇十五年(595年),相州刺史豆卢通相州,今河南安阳县。贡绫文布,命焚之于朝堂。《纪》言帝令行禁止,上下化之。开皇、仁寿之间,丈夫不衣绫绮,无金玉之饰,常服率多布帛,装带不过铜铁骨角而已。虽曰齐之以刑,究亦由其能以身先之也。
帝初受禅,即以官牛五千头分赐贫人。又弛山泽之禁。开皇三年(583年),入新官,见下。初令军人以二十一成丁。减十二番,每岁为二十日役。减调绢一匹为二丈。罢酒坊。通盐池、盐井,与百姓共之。陈平,以江表初定,给复十年。自余诸州,并免当年租赋。十年(590年),又以宇内无事,益宽徭赋。百姓年五十者,输庸停防。十二年(592年),有司上言库藏皆满,更辟左藏之院,构屋以受之。下诏曰:宁积于人,无藏府库。河北、河东今年田租,三分减一,兵减半,功调全免。十七年(597年),户口滋盛,中外仓库,无不盈满。遂停此年正赋,以赐黎元。皆见《食货志》。皆宽恤民力之事也。
取民之寡如此,而其用度,则百官禄赐及赏功臣,皆出于丰厚。《食货志》。将士战殁,必加优赏。仍令使者,就加劳问。《本纪》。平陈之役,亲御朱雀门劳还师,因行庆赏。自门外夹道列布帛之积,达于南郊,以次颁给。所费三百余万段焉。《食货志》。《文献通考·国用考》曰:“古今称国计之富者莫如隋,然考之史传,则未见其有以为富国之术也。夫既非苛敛以取财,且时有征役以糜财,而赏赐复不吝财,则宜用度之空匮也,而殷富如此。然后知大《易》所谓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孟子》所谓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信利国之良规,而非迂阔之谈也。”案前兴国计,端资赋役,而赋役之本,则在人丁。《食货志》云:隋初,山东尚承齐俗,避役惰游者十六七。四方疲人,或诈老诈小,规免租赋。高祖令州县大索貌阅。户口不实者,正长远配。又开相纠之科。大功已下,兼令析籍,各为户头,以防容隐。于是计帐进四十四万三千丁,新附一百六十四万一千五百口。高颎又以人间课输,虽有定分,年常征纳,除注恒多。长吏肆情,文帐出没,复无定簿,难以推校,乃为输籍之样。请遍下诸州,每年正月五日,县令巡人客,随便近,五党三党,共为一团,依样定户上下。帝从之。自是奸无所容矣。《通鉴》言帝受禅之初,民户不满四百万,末年逾八百九十万,独冀州已一百万户,见仁寿四年(604年)。胡三省《注》曰:“此以开皇初元户口之数比较仁寿末、大业初之数而言之也。周之平齐,得户三百三万,而隋受周禅,户不满四百万,则周氏初有关中,西并巴蜀,南兼江汉,见户不满百万也。陈氏之亡,户六十万。大约隋氏混一天下,见户不及五百万。及其盛也,盖几倍之。”案《食货志》言大索貌阅之事,实在平陈之先,则混一时,户必不止五百万矣。可见其所增之多。又诸州调物,纪纲废弛之世,或不尽归中枢,而此时则《食货志》言:河南自潼关,河北自蒲阪,达于京师者,相属于路,昼夜不绝者数月。则当时国计之裕,亦未必尽由节流。然非节流,固终如漏卮,钩较愈勤,则其为茧丝愈甚耳。此则帝之躬履俭素,不能不谓其大有造于国计民生也。《苏威传》:文帝受禅,威兼民部尚书。初威父绰在西魏,以国用不足,为征税之法,颇称为重。既而叹曰:“今所为者,正如张弓,非平世法也。后之君子,谁能弛乎?”威闻其言,每以为己任。至是奏减赋役,务从轻典。上悉从之。则虽务绝隐漏,以防奸欺,而其取之之法,则未尝不从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