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钞之弊,极于斯矣

钞者,出于民间票据,其“非国家化”原系自然。私币维持信用,严于刻己,有命长于皇室者,不赘述。可留意者,钞法甫入官府,即财政扩张主义—官商经济学—黩武主义—恶性通货膨胀固结不解,横亘宋、金、元、明四朝,遗一超早熟之自我毁灭纪录于国史。为行文便利计,泛称“宝钞体制”(下同)。

四朝度支,盐、钞联用,以其皆有国家社会主义性质,便于中枢以意为轻重,较之田赋正供零星散碎,定额难增,非与地方利益做复杂迂曲妥协,汲取不易,未可同日而语。盐引、宝钞,操之在我,乃经济中央集权、经济政治化关键步骤,并非“萌芽论”“东方中心论”幻想中之近代化,而系秦政—政治中央集权之越界扩张。行此道者,当时及后世皆视为商君、弘羊传人,明史臣春秋笔法所定之“言利之臣”。

皇室之欲食免费午餐者,代不乏人,然于实物或金属货币时代,其道易穷。沈郎(沈充)之青钱、马氏(马殷)之铅铁钱、蔡相(蔡京)之当十大钱,枉负骂名,技止此耳。真能廓清历史绊脚石,预演金元劵救国策,仍有待于异族王朝。

言利之臣在宋,不过两党之一,王、蔡、秦、贾(王安石、蔡京、秦桧、贾似道)皆困于儒家保守主义及农村—地方利益集团,不得畅行其志。金元改制,以削台谏为急,以为宋制错乱,监察行政犬牙交制,议而不决,决而不行,大损行政效能。“宋人议论未定,金人兵已过河”,亡国之由也。台谏失柄,即儒学“舆论指导政治”核心价值观惨遭痛击,亦农业利益集团边缘化。楚材之主中书,品阶始终次于马合木、镇海。元人立制出此,言利之臣凌驾儒臣,两党形势声价,恰与宋代相反。

金、元初入中原,杂封建、郡县用之,分种人于基层,构筑农村秩序中心,思路无异北朝府兵。然外环境已变,军人乐于受薪逸乐,不乐受田世代劳碌。皇室以饷制军吏,远较以授田制府兵更为如意。代价在于,以钞法养兵,可以实质增税至于无穷,大异租调实物有天然上限,无形中保护小农。宣宗(完颜珣)徙汴,尽召两河种人从驾,军户集而民户散,三司妙计,仅余钞法,乃有通货膨胀千倍之说。

就政治代价而论,魏周几无货币概念,国用不出谷帛,除彻底皈依农政,已无选择,北朝君臣模古称周,自居正统儒者,不能与此无关。种人扎根于地方,世代仰仗农业收入,无论出身夷夏,必有自居地方—农业代言人,抗拒中央集权—官商剥夺之倾向。北朝隋唐之门第、豪杰若是,乐天(白居易)“平地无铜山”论为主流,敌视盐铁官商间接税;爱尔兰新教托利党地主亦如此,斯威夫特《布商的书信》抵制汉诺威辉格党君臣之通货膨胀计划,保护天主教农村利益;拉美天主教—印第安—农村联盟尤为如此。

然则残金以盐(间接税)、钞(通货膨胀)养游手军户,军户非但不能为农业利益代言人,反为农户直接寄生者、掠夺者,几于千夫所指,故而国亡之际,至于“睚眦种人期必杀而后已”妇孺不免。而府兵渐废,五胡异种,无非混同汉民。种族出身宗教文化,远不及阶级形势为要。

元据两河,王公采邑、朝廷郡县两制并存,是以忽必烈有不臣之心,能以封邑为据点,积累实力。及其谋叛,有王文统辈精于盐法钞法者为“经济独裁者”,诸邑宗王在华者无不受金钞巨万而倒戈。阿里不哥、海都走避,草原骑士、封建土俗败于汉土金帛、官商经济动员体系,等于成就夹谷清臣未尽之业。

宗王自此夺实邑,行省一统长城内外,名义封邑以朝廷金钞赎买,即大都朝廷以经济利益换取政治集权。《元史·世祖本纪》几为发宝钞若干赐宗王、诸军、降将、新附民、灾民之流水账簿,所涉金额之巨,于宋世百倍不止。不取江南税源,宝钞体制必有内溃之虞,无异残金。虽取江南,亦必与阿合马、桑哥辈“国家垄断经济学家”共治,用之而后杀之以平民愤。开国之君窘困若此,为历代所鲜见。即令权变至此,不过补缀二纪而已。成宗即位,公私困弊,危重难言,计无所出。

武宗二年(1309),三宝奴[113]奏:“尚书省立,更新庶政,变易钞法。”后“制可。诏天下,敢有沮挠尚书省事者,罪之”。颁行“至大银钞”,诏曰:“昔我世祖皇帝既登大宝,始造中统交钞,以便民用,岁久法,亦即更张,印造至元宝钞。逮今又复二十三年,物重钞轻,不能无弊。乃循旧典,改造至大银钞,颁行天下。”(《元史·武宗本纪》)

熟于金哀宗贾少师财政学、金元劵银元劵沿革、戒烟丸戒鸦片故实者,不难推知结局。纸质宝钞、盐引与无限皇权结合,有元一代,盐价永远上扬,钞值永远跌落。及其亡,民变之有组织者,唯有教派及盐枭。

至正垂亡之际,两浙士论久已切齿于“言利之臣”。刘诚意[114]集中,念念不忘烹弘羊、继周道二事,亦一时舆论气候反应,未必皆独得之见。彼从石抹宜孙父子,志在勤王,无奈顺帝君臣不能为文宗、恭王,自然不得为曾左[115],竟以“长毛状元”、红巾军师了此一生。牧斋(钱谦益)诧其未遇时心气发扬,仕明为公卿反而郁郁悲回,实于反动阶级敌视流氓无产者之本能心理估计不清。

明祖父子于重农反本、灭绝言利之臣,与诸儒立场一致;然而稍有“国家理由”,立刻不能自制。《洪武实录》用宝钞如用沈家聚宝盆,免费午餐之乐,跃然纸上。成祖数绝大漠,六出西洋,望其能护财政保守主义,实难惬情。据“反郑派”刘大夏高见:留都匠户、军户有幸办皇差,为郑和下西洋出力者,等于卖炭翁“半尺红绡(宝钞)”加古拉格式“政治任务提前献礼”,注定家破人亡。郑太监雄风所欠良民血债,不下万户。洪、宣主弱臣强,儒生用事,大兴“右倾翻案风”,四朝言利之臣,一概打入历史编纂学地狱,郑公公忝陪末座,无人称冤。至于后人妒视西洋航海家,以移情作用翻案,固非明人所能料。

右倾翻案,即行仁政之义。仁、宣二宗既废乃祖乃父恐怖政策,自然无术强使商民接受信用破产之宝钞,于是有马尼拉白银船填补真空,“晚明贸易中心论”实为(人类最早)纸币受(人类最早)恶性通胀连累而破产之间接后果。

附注一:

周秦之儒,以周政贵族主义反对秦政平等主义。六朝之儒,以门第文治主义反对寒、人蛮族(内外无产者)军事统治。宋明之儒,以农本—地方视角反对官商—集权视角。谓其永远慢历史半拍,永远保守反动,毫无过当。然观其所保所守者,有二恒德在焉:其一,以民间视角,坚持于政统之外必须保留某种社会组织核心,其为贵族、门第、绅士等等,尚属次要;其二,坚持民族共同体有代际契约性质,维系契约之民德民俗不在政争范围内,不得以政统革易而动摇之。二者皆有至意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