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第7/11页)
但是尽管在这种苏联至上的心态之下,苏联存在的意义,仍不只限于又一个超级大国而已。自始至终,甚至连它最腐败自私的特权阶级,也对其使命深信不疑。苏联存在的基本目的,不就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在资本主义之外,为人类社会建立另一条更好的生存之路吗?若不是为了这个理由,过去几十年来,那些面容冷酷的莫斯科官员,何必不断地以金钱、武力资助南非黑人共产党联盟的“非洲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的游击队呢?即使在后者推翻种族隔离政策的机会微乎其微时,苏联的支援也从不间断?然而,长久以来,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已经了解一项事实:莫斯科鼓吹的世界革命,不可能改变人类社会。当年的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坚信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并终将“埋葬”资本主义。但到了勃列日涅夫(Leonid Brezhnev)长期掌权的时代,连这种信念也逐渐衰退了。或许正是共产主义者对全人类使命感的极端衰微,可以解释何以到了最后,苏联连一点挣扎的力量都没有便轰然解体了。
但对于早年献身世界革命的一代来说,这些犹疑踌躇都不存在;十月革命的光辉激励了他们。早期的社会主义者(1914年之前),都深信人类社会必将发生巨大变化,一切邪恶、忧伤、压迫、不平,都将从此消失,美好生活必然到来,马克思主义已经以科学及历史的论证给了保证。现在,十月革命发生,不正证明这个大变革已经开始了吗?
为解放全人类,这支革命部队的纪律必然严明,手段一定无情。但是真正计算起来,革命战士的总人数前后恐怕不出数万。德国诗人暨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曾写诗纪念国际运动的职业勇士,颂扬他们“身经万国疆场,远胜换履次数”。可是这些斗士的人数极少,最多不过数百。他们是职业革命者,万万不可与一般共产党人混作一谈。后者则包括当年意大利共产党最兴盛时,党员号称超过百万,被意大利称作“共产党大众”的广大支持群众。对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共产党支持者来说,美好新社会的梦想也很真实,事实上,根本不脱离早期社会主义者的目标。可是一般群众提出的誓言,最多不过建立在阶级与团体的基础之上,绝非个人牺牲式的献身革命。职业革命者跟他们不一样,人数虽少,却举足轻重。不了解职业革命者,就无法了解20世纪个中的变化。
若没有列宁派“新一类党派”的出现,若没有作为革命中坚力量的职业革命者的献身,十月革命之后短短30多年之间,全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呢?这批革命中坚力量信仰坚定,对世界革命总部莫斯科忠贞不贰。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各地共产党员,不再分属个别宗派(就社会意义而言),都可以将自己视为共产主义大家族中的一员。亲莫斯科的各国共产党,虽然历经脱党、清算种种风波,领导者不断易人,然而一直到1956年革命的热血与真诚消散之前,它们始终不曾分裂。相形之下,追随托洛茨基的那一群人,却意见分歧,四分五裂。共产党员人数虽少——1943年墨索里尼下台之际,意大利共产党只有男女党员5000名,而且多数方从狱中出来或流亡归来——却是1917年二月革命的布尔什维克的真正传人。他们是百万大军的核心栋梁,国家和人民未来的领导者。
对当年那一代人来说,尤其是对历经大动乱年头的一代人来说,不管当时多么年少,革命都是他们有生之年亲身经历的事实。资本主义命在旦夕,指日可待。眼前的日子,对那些将能活着见到最终胜利的人来说,不过是过渡的时期罢了。然而成功不在个人,革命斗士不会个个活着见到胜利。[1919年,慕尼黑苏维埃失败,苏俄共产党员莱文尼(Levine)在行刑赴死前曾说:“容先死之人先请假了。”]如果说,连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都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前途没有多大信心了,共产党人又怎会相信它能残存?他们的一生,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让我们看看两位德国年轻人的例子。他们曾一度短暂相爱,却为1919年的巴伐利亚苏维埃革命献出一生。女孩子名叫奥尔嘉·伯纳里欧(Olga Benario),是一位业务鼎盛的慕尼黑律师之女;男孩是一位学校教师,名叫奥托·布劳恩(Otto Braun,中文名李德)。奥尔嘉后来在西半球组织革命,爱上巴西叛军领袖普雷斯特(Luis Carlos Prestes),最后以身相许,结为夫妇。普雷斯特在巴西丛林地带长期领导革命,曾说服莫斯科方面支持1935年在巴西的一场起义。但是起义失败了,奥尔嘉被巴西政府遣送回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最后死在集中营里。而同一时间,布劳恩则比较顺利,向东到中国担任共产国际的驻华军事专家,并成为参加举世闻名的中共“长征”的唯一外国人。长征后布劳恩回到莫斯科,最后回到了民主德国。除了在20世纪的上半叶之外,有哪段时期,能使两个曾彼此交错的生命有如此曲折离奇的经历?
1917年之后,布尔什维克吸收了其他所有社会革命的思想,将它们一一推往极端激进的方向。1914年之前,世界各地的革命思想,原多以无政府主义思想为主流,与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无关。除东欧地区以外,马克思只被视为人民群众的导师,为众人指出一条历史命定却非暴力的胜利之路。可是到了30年代,无政府主义作为政治力量,已经没有力量,最后据点只剩下西班牙,甚至在无政府主义热情一向胜过共产主义热情的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其实连西班牙内战也旨在消灭无政府主义分子,相形之下,共产党声势反显得微不足道。)从此,莫斯科外围的各地社会革命人士,莫不奉列宁与十月革命为圭臬,日后纷纷与受共产国际排挤的、与共产国际有异议的团体合流,深受它们的鼓舞。而共产国际及“苏共”则在斯大林的钳制之下,大力铲除异己。当时异端人士之中,声誉最高者要数流亡在外的托洛茨基——托氏与列宁共同领导十月革命,并一手建立红军——可是他的行动完全宣告失败。托氏曾发起“第四国际”,试图与斯大林的第三国际抗衡,却声微势小,几近无形。1940年,托洛茨基在流亡地墨西哥被斯大林手下暗杀身亡。当时他的政治影响力已经一落千丈,微不足道了。
简单地说,作为社会革命人士,越跟着列宁及十月革命的脚步,越意味着将成为莫斯科路线的共产党党员或同路人。希特勒攫取德国政权之后,各地共产党在反法西斯阵线上统一联合,消除了原有党派路线的分歧,赢得工人及知识分子的广泛支持,如此一来,更向莫斯科中央接近靠拢。渴望推翻资本主义的热血青年,纷纷成为正式共产党员,与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革命运动认同。在十月革命里成为正统革命意识的马克思主义,此时则以莫斯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Marx-Engels-Lenin Institute)宣讲的为正统。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学院则是向全球传播伟大马列经典的中心所在,除它以外,举世再无任何一处比它更有能力可以同时肩负解释和改变世界命运这两大任务。这种情况,一直到1956年以后才有所改变:斯大林的路线在苏联破产,以莫斯科为中心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也势消力薄。原本和斯大林路线不同的左派团体及人士,纷纷进入公众视线,但是后者虽然起了变化,却依然笼罩在十月革命巨大的影响之下。1968年以及后来发生的历次激进学生运动,其实都带有明显的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Bakunin)甚至尼察也夫(Nechaev)的气息,跟马克思则扯不上任何关系。任何人只要对思想史稍有研究,都可以嗅出其中的味道。可是就连这股学潮,也唤不回无政府主义理论或运动了。相反地,1968年则在学术界掀起一股马克思理论的潮流——可是其各种版本,恐怕却要使马克思本人大吃一惊。各种所谓的“马列”团体,更是方兴未艾,纷纷联合起来,指斥莫斯科及老共产党组织不够革命化和列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