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由主义的衰落(第4/13页)
1933年后,各股法西斯势力,一致意识到德国霸权的势力,然而除了这个共同点之外,彼此之间却难寻出相似之处。像这样一类理性不足、全靠直觉意志当家的运动,理论基础往往甚为薄弱。虽然在保守知识分子活跃的国家里,如德国即是一例,反动理论家深受法西斯思想的吸引,可是吸引他们的成分,往往是法西斯表面粉饰性的层面,而非法西斯主义真正的核心思想。墨索里尼虽然有宫廷理论家金泰尔(Giovanni Gentile)为其御用,希特勒也有哲学家海德格尔(Heidegger)在一旁大敲边鼓,可是墨索里尼大可请理论走开,于法西斯的存在也无妨碍。而希特勒本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更不在乎海德格尔是否支持。此外,法西斯也不主张如“统合国家”等特定的国家组织形态,希特勒很快便对这类做法失去兴趣了。更何况一国之内,企业组合群立的现象,从根本上就和以个人为参政基本单位的平民社会观念(Volksgemeinschaft,or People’s Community)相冲突。甚至连占法西斯思想中心地位的种族主义,一开始也不见于原版的意大利式法西斯。相反地,法西斯主义却和右派非法西斯者,持有很多相同的看法,如国家主义、反共立场以及反自由主义等等。两者之间,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尤其在非法西斯性质的法国反动团体当中,更为接近:双方都喜欢采用街头暴力形式,以达成本身的政治要求。
至于法西斯与非法西斯的右派之间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的存在,采用由下而上的群众动员方式。传统的保守分子,往往悲叹民主的出现,对全民政治感到极端厌恶。而鼓吹“组织性国家”的旗手,则恨不得越过民主阶段,直接进入统合主义。法西斯主义,就出现在这样一个时代气氛之中,借着动员群众,发光发热,并利用盛大的公众场面,维系其象征意义——例如德国的纽伦堡(Nuremberg)群众大会;意大利民众齐集威尼斯广场(Piazza Venezia),遥瞻墨索里尼的身影在阳台上招手致意——不论法西斯还是共产党,得权之后,也都一再使用种种运用群众力量的象征举措,始终不曾放弃这个法宝。法西斯可说是一场“反革命”的“革命”:它的“革命”性质,在于其词汇,那些自以为是社会受害者提出的动听请求,也在其主张全面改变社会形态的呼吁之中。此外,它还刻意借用改造社会革命主义者的符号,越发体现其“革命”气质。希特勒一手组织“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National Socialist Workers Party),借用(略事修改)左派红旗为自己的党旗,并在1933年立即响应,以红色革命的“五一”劳动节作为德国的法定假日。党名、党旗、法定节日,纳粹袭用社会革命运动手法的意图,明显已极。
法西斯与传统右派,还有另外一项不同之处。虽说前者也大鼓其如簧之舌,主张回到传统的过去,而那些恨不得一手抹掉过去这个纷乱世纪的怀古派,也给予法西斯热烈的支持;然而归根究底,法西斯并不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纳瓦拉(Navarra)地区大力支持佛朗哥将军的保皇党王室正统派(Carlist),也非印度甘地,一心想返回工业革命以前那种朴素自然、小村落手工制造生产的年代。在真正的意义上,法西斯毕竟不属于传统主义的运动潮流。不错,法西斯也认同许多传统的“价值观”(至于这些“价值观”到底有没有“真价值”,则是另一回事,在此不予讨论)。法西斯抨击自由派要求从父权之下解放出来的主张,认为妇女应该留在家中,生养众多子女。法西斯也不信任现代文化,认为它会腐蚀社会人心,其中尤以现代派的艺术为罪大恶极。这些艺术家被德国国社党当成堕落下流的左翼文人,是“文化界的布尔什维克党徒”。但是尽管如此,法西斯的中心路线——意德两国的法西斯运动——也却不图保留保守秩序的传统守护人,亦即国王与教会。法西斯的打算,是设立一个与传统势力全然无关的领导体系取而代之,而新领导阶层则出自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成功者。他们的合法地位,经广大群众的支持而确立,靠世俗的思想意识而巩固。而他们作为基础的世俗思想,有时甚至可以狂热到类似宗教崇拜的地步。
因此,法西斯推崇的“往日时光”,不过是人工制造的假物。他们的传统,是人为的发明建造。即使连法西斯宣扬的种族主义,也与美国人寻根续谱的意义不同。后者是为了万世血统纯正的虚荣,想要证明自己是16世纪英格兰萨福克(Suffolk)乡间某位具有武士身份的小地主的具有纯正血统的后裔。可是法西斯的种族思想,却来自19世纪末期后达尔文主义(post-Darwinism)遗传科学的杂家学说(遗传学在德国特别受欢迎)。说得更明白一点,法西斯倾心的是应用遗传派[亦即优生学(Eugenics)],该派妄想借用优胜劣汰的过程,选留优种,剔除劣种,创造出一支超级的优秀人种。而这一支借希特勒之力将命定主宰世界的人种,是无中生有的,并非历史上真正存在的种族,本来连个名字也没有,到了19世纪末期的1898年,才由某位人类学家为其创造了一个新种名:所谓“北欧民族”(Nordic,也指日耳曼人,意指居住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高个长颅、金发白肤的人)。法西斯主义的信仰原则,既对18世纪的遗产如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感到深恶痛绝,连带之下,自然应该不喜现代化的发展及进步才对。可是矛盾的是,遇有实际需要,它却又迫不及待,忙将自己那一套疯狂无理的念头,与现代科技连在一起。唯一的例外是其曾以思想意识的理由,削减本身在基础科学方面的研究(参见第十八章)。在打击自由主义一事上面,法西斯更获得全面胜利。文明社会出现法西斯这种现象,证明了人类可以一手推销如精神错乱般的人的人生理念,一手却牢牢掌握当代高度发展的科学文明。两者并行,不费吹灰之力。这种两极矛盾的奇特组合,从20世纪后期,基本教义派极端分子以电视、电脑为工具大肆发挥其募款能力的现象,令人可见一斑。
因此,极端的国家主义,兼有保守圈子的价值观点,以及从群众出发的民主政治,再加上本身自创的一套野蛮无理的新型意识。但是,对此我们尚须做进一步的阐释。极右派兴起的非传统主义运动潮流,早在19世纪末期,即在欧洲数国出现。当时,自由主义之风日甚一日(亦即社会在资本主义之下加速改变面貌的现象),而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四处传播,工人阶级的运动,声势日益浩大。一股民族大迁徙的移民潮,也将一波又一波的外来民族带往世界各处。在自由主义、社会运动、移民浪潮等种种挑战之下,极右派的反动心理应势而生。这些离乡背井的男女老少,不但漂洋过海,远去异邦,就是在一国之内,人口更大量地由乡间迁往都市,从东区移向西区,换句话说,人人离开家园,去到陌生之地。反过来看,陌生外乡人涌向的去处,正是其他民族的家园。每100名波兰人中,就有15名永远去国远适,另外尚有每年以50万计的季节性波兰外出劳动力,这些移民当中,多数都加入移入国的工人阶层。19世纪末期移民潮正如同20世纪末期移民潮的预演。各国民众兴起一股仇外情绪,仇外心绪表达于外,最普遍的现象就是种族主义,即保护本地民族的纯正,免受外来劣等民族的污染或淹没。连向来笃信自由思想的德国社会学大家韦伯(Max Weber),都深惧波兰移民过盛,有段时期竟也认为,“泛日耳曼民族联盟”(Pangerman League)有其必要。而在大西洋的另一边,美国境内反移民运动的气氛同样狂热。乃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战后,反移民心理之盛,竟使自由女神之邦关上大门,拒绝向往自由的子民进入。而当初女神巨像之耸立,本是为了欢迎这些子民来到她的怀抱啊!种种事例,可见种族主义心理深重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