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
(革命俄国的)状况,全靠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绝不容许任何地下权力的市场存在(就好像一度曾发生于教会的情况一般)。要是一旦欧洲那种金钱与权力相结合的现象也渗透进了俄国,那么败亡的恐怕不是国家,甚至也不是党,而是共产主义本身了。
——德国哲学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979,pp.195—196)
单单靠一个官方党纲,再也不能作为指导行动的方针。不止一种的意识思想,各种混合的想法与参考架构,如今一起并存。不但在社会上如此,甚至在党内,在领导阶层中亦然……除了官方的辞令以外,一个教条式的“马列主义”,再也不能适应这个政权的真正需要了。
——卢因(M.Lewin in Kerblay,1983,p.xxvi)
我们要实现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要能上去……靠空讲不能实现现代化,必须有知识,有人才……现在看来,同发达国家相比,我们的科学技术和教育整整落后了20年……日本人从明治维新就开始注意科技,注意教育,花了很大力量。明治维新是新兴资产阶级干的现代化,我们是无产阶级,应该也可能干得比他们好。
——邓小平,《尊重知识,尊重人才》,1977年
(《邓小平文选》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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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有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特别忧心其在经济上相当不如人的落后状态。不论别的原因,单看紧邻它的日本,竟然是一个最为辉煌灿烂的资本主义成功范例,就令它着急不已。中国共产党,事实上绝不只能看作苏联共产党的一个分支,而中国作为苏联卫星集团一员的色彩更浅。即以一点来论,中国的人口便远比苏联为多,事实也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为多。中国的实际人口数也许不能肯定,但是一般估计,地球上每五个人里,便有一人是住在中国(东亚及东南亚一带,也有大量的华裔人口移居)。更有甚者,中国民族的同一性不但远超过其他许多国家——94%的人口为汉族——并且作为一个单一的政治实体(虽然其间或有分裂中断),至少可能已有2000年历史之久。更重要的是,在2000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并在绝大多数关心天下事的中国人心目当中,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与典范。反之,在所有其他由共产党政权获胜执政的国家中,除了极其少的例外,由苏联开始,都是自认为文化边区,相比于先进文明中心显然落后的不毛之地。斯大林年代的苏联为什么极声尖叫,一再强调自己不必依赖西方的知识科技,大力坚持自力研制从电话到飞机所有先进的创新发明,就是它自认不如的心态的明显流露。[1]
但是中国可不这样想。它认为——相当正确的看法——自己的古典文明、艺术和文字,以及社会价值观系统,是其他国家公认的精神鼓舞及模仿对象,对日本尤其恩深泽重。像这样一个文化大国,不论由集体角度看,或从个人地位与其他任何民族相比,自然毫无半点知识文化不如人的自卑感觉。而中国周围的邻近国家,也没有一国能对它造成丝毫的威胁;再加上中国发明了火药,更可高枕无忧,轻而易举将犯境的野蛮人拒之境外。于是中国人的优越感,更获得进一步的肯定,虽然这种心态,曾使得它在面对西方帝国的扩张时一时措手不及。19世纪时,中国在科技上的落后,变得再明显不过——因为科技不如人,直接便表现为军事上的不如人。但是这种落后现象,事实上并非由于中国人在技术或教育方面无能,寻根究底,正出在传统中国文明的自足感与自信心。因此中国人迟疑不愿动手,不肯像当年日本在1868年进行明治维新一样,一下子跳入全面欧化的“现代化”大海之中。因为这一切,只有在那古文明的捍卫者——古老的封建国家——成为废墟之上才能实现;只有经由社会革命,在同时也是打倒孔老夫子学说的文化革命中,才能真正展开。
中国共产党,因此既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又兼有民族主义气质——希望这个字眼不致有反答为问的嫌疑。点燃共产主义火把的爆炸物,是中国人民极端的贫困受压。首先是中南部沿海大城市帝国主义租界(有时并有不失现代的工业)里的工人群众(上海、广州、香港),其后则有占中国90%人口的小农加入。中国农民的状况,甚至比都市人口更惨,后者的平均消费是前者的两倍半还有余。中国之贫穷,西方读者难以想象。在共产党取得政权时(根据1952年的数据),中国平均每人每天只有半公斤的粮食得以糊口,每年也仅有0.08公斤的茶叶可享用。至于他或她的足下,则每约五年才有一双新鞋上脚(China Statistics,1989,Tables31,15.2,15.5)。
中国共产主义的民族性格,既通过上层与中层出身的知识分子体现,他们为20世纪的中国政治运动,提供了大多数的领导人才,也透过中国民众普遍感受的情感体现。中国人民认为,那一批批野蛮的洋鬼子,不论对与他们有过接触的中国人个人而言,或对中国作为国家整体来说,都没有半点好处。自从19世纪中期以来,每一个有点实力的外国势力,中国都受过它们的欺压,曾被它们击败,惨遭它们瓜分,受到它们的剥削和利用。因此,中国人这种深恶痛绝的感受,自然绝不是无的放矢。早在封建王朝覆灭之前,中国便已经掀起过数次带有传统意识色彩的反帝国主义运动,例如1900年的义和团。而共产党的抗日,无疑是共产党翻身的关键时刻,使它由一个被看作是业已溃败的社会乱源(即这个党30年代所处的地位),摇身一变,成为全中国人民的领导和代表。共产党同时呼吁对中国的穷苦百姓进行社会解放,自然使得它对国家民族进行解放复兴的政治目标,在以农民为主的大众眼里更为可信。
因此在这一点上,共产党比它的对手占有优势。1911年封建王朝覆灭后的中国,到处是军阀割据。(早期的)国民党,打算在这满地残破上重建一个强大单一的新共和国,一时之间,两党的短期目标似无不同之处。双方的政治基础,都在中国南方较先进的几处大城市(共和国便定都其中之一);双方的领导阶层,也都由颇为类似的知识精英组成——不过一方较亲企业,另一方则贴近农工大众——比如说,两边都拥有同样比例的传统地主与士绅阶级出身的男子,即中国的传统精英分子,不过共产党内,西式教育程度较高者似乎较多(North/Pool,1966,pp.378—382)。双方发起运动之始,也都出于20世纪初年的反帝国主义思潮,并经过“五四运动”(1919年北京学生教师发起的一场民族思想浪潮)愈发强化。国民党的领袖孙中山,是一位爱国者、民主人士,同时又是社会主义者,他接受苏维埃俄国的教导及支持——当时唯一的革命及反帝国主义力量——同时发现布尔什维克式的一党模式,比西方模式更适合他完成任务。事实上,共产党之所以在中国成为主要大党,多半是通过这个与苏联携手的路线之故。中共不但由此进入正式的国家政治生活中,到孙中山于1925年逝世后,更进入民国政府,将其势力延展至国民革命军的北伐大军。孙中山的继承人蒋介石(1887—1975),始终不曾在全中国实现全面控制,虽然他在1927年与苏联闹翻,并且进行清党,镇压共产党人。而后者当时拥有的群众基础,主要仅是一小群都市工人阶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