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迈向新的千年

我们正处在一个新纪元的开端,它的一大特色,便是极度的不安、永久的危机,并缺乏任何“不变的现状”……我们一定要了解一件事,我们正处在布克哈特(Jakob Burckhardt)所形容的世界历史一大危急关头。这个关头的意义,绝不逊于1945年后的那一回——虽然克服种种困难的条件,似乎较以往为佳。可是如今世界,既没有胜利的一方,也没有被击败的一方,甚至在东欧也是如此。

——施图尔默(M.Sturmer in Bergedorf,1993,p.59)

虽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偏重的理想已告解体,它们打算解决的问题却依然存在:社会优势地位的滥用,金钱势力的无法无天,权和钱力量相结合,完全引导着世界的发展方向。如果20世纪为全球带来的历史教训,尚不足为世人产生防患于未然的预防作用,那么红色的呼啸旋风,势将卷土重来,再度全部重演。

——索尔仁尼琴(New York Times,1993年11月28日)

能够身经三次改朝换代——魏玛共和国、第三帝国,以及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我这个岁数,竟也能够亲眼见证联邦共和国(波恩)也寿终正寝了。

——穆勒(Heiner Muller,1992,p.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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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20世纪”,即将在问题重重中落幕。没有人有解决方案,甚至没有人敢说他有答案。于是20世纪末的人类,只好在弥漫全球的一片迷雾中摸索前进,循着朦胧足音,跌跌撞撞地进入第三个千年纪元。我们只能肯定一件事,那便是一页历史已告结束。除此之外,所知甚少。

两百年来第一次,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是一个毫无任何国际体系或架构的世界。1989年起,新兴领土国家林立,国际上却没有任何独立机制为它们决定疆界——甚至没有立场超然可资作第三者从中调停——足以证明国际结构不足之一斑。过去出面“排难解纷”,确定未定之界,或至少认可未定之界的超级大国,都上哪儿去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它们的监督之下,重划欧洲及世界版图,这里划一条国界,那儿坚持举行一次“全民公决”,这些昔日的胜利者,又到何方去了(说真的,往日外交场上视为家常便饭的国际工作会议,多实在,多有成效。哪像今天那些高峰会,只不过搞搞公关,照几张相,就匆匆了事)?怎么也不见踪影了呢?

新的千年将即,真的,那些国际新旧强权,到底都在哪里呢?唯一还能留下撑撑场面,还能被人用1914年大国定义看待的,也就只有美国一国了。而实际上呢,情况却很暧昧。俄罗斯经过一场地动山摇,版图大为缩小,回到17世纪中叶的大小,自彼得大帝以来,它的地位还没有这么渺小过。而英法两国也一落千丈,降格为地区性的势力,即使手上再有核武器,也不能掩饰此中落魄。至于德国、日本,的确堪称经济两“强”,可是两国都不觉得有必要像以往一般,加强武力以助其经济声势——就算现在没人管它们了,可以自由行事——不过世事难测,它们未来意向如何,无人敢保证。至于新成立的欧盟组织,虽然一心以其经济合作为范例,进一步寻求政治同步,但在事实上却连装都装不出来。老实说,今日世界上的大小新老国家,除了极少数外,等到21世纪度完头一个25年时,能以目前状况继续存在者恐怕不多。

如果说国际舞台上的演出者妾身未明,世界面对的种种危机也同样面目不清。“短20世纪”,大战不断;世界级的战争,不管冷战热战,都是由超级大国及其盟友发动,每一回的危机都日益升级,大有最后核武器相见,不毁灭世界不罢休的架势。所幸悲剧终能避免,这种危险显然已远去。未来如何,犹未可知。但是世界剧场上的各位主角,如今不是悄然下台,就是黯然退居陪衬,意味着一场如旧日形态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极不可能发生。

然而旧战虽了,并不表示从此世间再无战争。80年代时,即有1983年的英国与阿根廷马岛之战,以及1980—1988年的两伊战争为证,人世间永远会有与超级大国国际对峙无关的战火。1989年以后,欧、亚、非各地军事行动频仍,多至不可计数,虽非件件正式列为战争——在利比亚、安哥拉、苏丹、非洲合恩角,在前南斯拉夫、摩尔多瓦,以及高加索山与外高加索地区的几个国家,在永远蓄势待爆的中东地区,以及前苏联的中亚及阿富汗。在此起彼伏,一国接一国崩溃解体之中,经常弄不清楚到底谁在交手,而且为何交手。因此一时间,这些军事动作很难界定,极不符合传统“战争”的定义,既不是国际交战,也非国中内战。然而黎民百姓身在其间,烽火之中何来安宁,当然不可能觉得天下太平。像波斯尼亚、塔吉克、利比里亚几地,不久前还在和平度日,此刻自然深感离乱之痛。除此之外,90年代巴尔干局势的动荡,更证明地区性的相残杀戮,与较易辨识的旧式战争之间,并无明显界限,随时可以变成后者。简单地说,全球大战的危机并未消失,只是战争的性质改变了而已。

至于那些国势较强、较稳、较受老天眷顾的几个国家——例如欧盟组织,则与相邻地带的烽火连天有云泥之别;斯堪的纳维亚的北欧诸国,也与波罗的海对岸的前苏联地区命运有别——眼见倒霉的第三世界,骚动不安、屠杀残酷,它们可能满以为自己幸得豁免,殊不知此想大错特错。传统民族国家的纷争,也足够使它们惹火上身。其中关键所在,倒不是它们会解体分家,而是20世纪下半期新起的一种风气,即毁灭的力量已经进入民间或落入个人之手,于是暴力与破坏处处可见,世上无一地可以幸免。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削弱了这些国家,至少,也剥夺了它们独自有效运作的能力,而这能力,原是世上所有疆界已定的地区当中,一国国家权力的主要凭证。

时至今日,一小群政治不满团体,或其他任何不同政见组织,无时无地,都可以造成破坏毁灭,例如爱尔兰共和军在英国本土的行动,恐怖分子撞击纽约世贸大楼之举(1993年)。不过到“短20世纪”结束,这些破坏活动导致的损失,除了保险公司所费不赀以外,整体而言还算客气。因为跟一般的想法相反,其实这种零星式的个别行动,论杀伤对象、范围,比起国家发动的正式战争,远不及后者不分青红皂白殃及无辜的程度。也许正因为前者的目的(如果有其目的)在于政治,而不在军事之故吧。此外,除去使用爆炸物之外,这类恐怖行动多用单人操作的武器,较适合小规模的杀戮,而非大肆屠杀的重型炮火。不过有朝一日,将核武器设计成小团体武器也并非没有可能,看看制造核武器的材料及知识唾手可得,已经在世界市场上满天飞的情况便可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