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情重义大师兄
曾国藩幕府最有才的四位青年都姓李。李鸿章(1823—1901)名满天下,不必介绍。李元度(1821—1887)与曾国藩恩怨最深,李鸿裔(1831—1885)少年高才,激流早退。唯李榕曾共患难,对师门最有感情,而时乖命蹇,抱屈终生。
李榕(1819—1889),号申夫,四川剑州人,咸丰二年(1852年)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礼部主事,九年(1859年),经曾国藩奏调至湘军,先入营务处,后独领一军,转战皖南北,积功仕至湖南布政使。李榕撰《曾文正公家书序》,记述先师遗泽,说国藩“谓榕容貌襟韵,常若俯视群碎,迈往不屑,为榜书‘温恭朝夕’四言以相勖勉”。
国藩谢世,李榕挽联云:
极赞亦何辞,文为正学,武告成功,百世旗常,更无史笔纷纭日;
茹悲还自慰,前佐东征,后随北伐,八年戎幕,犹及师门患难时。
要理解这副挽联,尤其是下联,得先看李鸿章的挽联,他说:“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俨然以班长自居。只是论资格李鸿章或长于李榕,但是师门危难之际,大师兄你又去哪儿了呢?
李榕联中“东征”,谓太平天囯;“北伐”,谓捻军;“师门患难时”,则谓咸丰十年(1860年)末,曾国藩驻军祁门,差点儿被太平军围歼的故事。若仅望文生义,此联不过李榕表彰自己的忠诚劳苦,可往深里琢磨,则言外之意,有人一逢“师门患难”,则已不“及”矣。那一年,差不多正在“患难”前夕,李鸿章借故—如何处置败军偾事的李元度—与曾国藩大吵一架,不辞而别。曾国藩为此致憾,与人谈及鸿章,便尝说:“此君难与共患难耳。”当然,仅仅吹求文字,不免捕风捉影挑拨离间之讥。幸有李榕自述,可为佐证。
同治八年(1869年),李榕在湖南布政使任上,被御史参奏,因此罢职。事后来看,奏劾的主要原因是他得罪了湘中的“巨室”。其时湖南须负担援黔军费,而正常财政收入无法负担这笔费用,于是,只好用募捐的办法解决。然而,不论贫富,只数人头,人人有份,都要掏钱;还是减轻百姓负担,只向富商与世家开刀?其间大有分别。
曾国藩一语点出其中的关键:“办捐而必曰著重上户,使大绅巨室与中人小家平等捐输,此其势固有所不能。巨室之不可得罪也久矣”(同治八年七月初二日致李鸿裔)。得罪小民,小民能奈汝何,难道造反不成?得罪巨室,则有代言人闻风而起,风闻言事,“淋漓尽致,亦殊可怪,不去官不止也”(李鸿章复郭嵩焘,八年二月二十日)。
张沄,长沙人,时任御史,便狠参了李榕一折,从公到私,从里至外,列出多款罪状。而事后调查,莫非子虚乌有,甚而有人身攻击的嫌疑,如谓李榕明媒正娶的续弦夫人为“买良为贱”。郭嵩焘问明参款,不禁慨叹:“闻此摺又出于张竹汀(沄字),竹汀愚人也,乐为人所指嗾,抑亦国家之不幸也”(八年正月十三日记)。
不过,有一条确有其事,即任用退休演员翠喜做家丁。清制,“奴仆及倡优隶卒”俱属“贱民”,禁与良民为伍,翠喜既属乐籍,则没有资格去李大人家听差。李榕对此事辩称,翠喜十六岁曾入乐部,后来“辗转服役官场”,至入李家,已是二十八岁,年近中年,早捐贱业,似不再有参款所谓“挟优”的嫌疑。虽然,翠喜不再唱戏,但仍然属于乐籍,李榕要么违制,要么失察,终究是犯了错误。
既然参奏大员,朝廷须派钦差复查。恭王与西太后心思细密,办事周到,派了众所周知与李榕有旧的李鸿章,同时警告他“确切查明,据实复奏,毋得化大为小,稍涉徇隐”(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寄谕)。显然,不管调查结果如何,李榕的官位肯定保不住了。因为,朝廷故意派鸿章这样从情理来说本应回避的人去办案,看似宣示了朝廷对湘淮军功集团的信任,实则截住了湘淮诸大佬曲线捞人的路径。鸿章受命后,致书曾国藩,云,“(二李)同为欧、苏(按,此处代指曾国藩)门人,先后同被荐举,本应为亲者讳”,可是,“其理与势又不可以曲讳”“伏祈鉴谅”。
李榕以此革职,愤愤不平,时隔多年,还责怪“当时主事者不肯实力洗刷”(谓翠喜入李宅做家丁已届中年),“恐重逢言者之怒”(复乔树枬,光绪六年四月),却浑未体谅李鸿章当时两面不是人的难处。
坊间流传曾国藩有一句名言:打落牙齿和血吞。其实,这话是李榕用以形容曾国藩的转帖,并非国藩原创首发。见国藩家书,谓:“李申夫尝谓余怄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不料被申夫看破”(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有趣的是,李榕能精准总结师傅的本事,却不能学以致用,终于辜负了师门“克己而天下归,言善而千里应”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