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间谍“洗白录”
日本明治三年(1870年)四月,佐田素一郎奉命出使朝鲜,与朝鲜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然而,朝鲜执政大院君认为日方来书文字“不逊”,拒绝建交。所谓“不逊”,是说书中有“皇”“敕”字样;其时,朝鲜是清国的藩国,除了清朝皇帝,别的“皇”,朝鲜是不认的,别的“敕”,朝鲜是不受的。佐田未能完成使命,抱憾而归。
回国后,佐田向政府“建白”。他说,若将日本视作一座大城,那么,城市的“屏藩”并不是岛国的四至,而是包括“虾夷(北海道)、吕宋(菲律宾)、台湾、满清、朝鲜”在内的广阔边疆。“满清可交,朝鲜可伐”,而若朝鲜乞援于清,清国竟然赴援,“则可并清而伐之”,及至战而胜之,则“吕宋、台湾可唾手而得矣”。
拿这个战略与历史年表对照可知:1871年,清、日建交。1894年,日军劫持朝鲜国王,逼令朝鲜脱离清国而“独立”,清国军事干预,遂有甲午之战(“朝鲜可伐”“若清必出援兵,则可并清而伐之”)。1895年,清国战败,将台湾割予日本(“台湾可唾手而得矣”);1931年,日军占领中国东北,数年后,全面侵华;1942年,日本攻占菲律宾,则“吕宋、台湾、满清(已为中华民国)、朝鲜,皆皇国之屏藩也”。不过七十余年,佐田战略全部实现。
好战略,须执行有力方能奏效。日本欲“有事”于中国,必做前期准备;准备工作须秘密进行,则派往中国之间谍必多;间谍来华,必以经商、旅行、访学为借口;间谍回国须写报告,事后倘做公布,则其名必一变而称“游记”。中华书局近年出版《近代日本人中国游记》丛书,总序说得明白,这些游记大半是“以特殊使命或特定目的而出游的行役记”。
然而,在清、日缔交之初—日本外交的“古典亚洲主义”时期(1825—1891)—来华的间谍,又与通常的间谍形象有所区别。所谓“古典亚洲主义”,认为中日必须互相提携,联手对抗西方,与嗣后的“异变亚洲主义”与“侵略亚洲主义”不同。
曾根俊虎(1847—1910),即是极具“古典亚洲主义”特色的日本间谍。曾根对太平天国革命极为同情,也是“国父”孙文的“至友”,他怎么成了秘密搜集情报为入侵中国做准备的间谍?简言之,曾根既是“侦探家”,也是“兴亚家”。
在华期间,往各地侦探情报,曾根吃了不少苦头。夜里,住廉价旅馆,睡破烂草席,日里,乘陋车,奔走风尘,车子避震不好,“颠簸动摇,常常碰撞,轻者伤皮,重者流血”,而“马夫之狡黠,店主之巧诈”,尤令人防不胜防。然而,他不介意行旅的艰难,尝赋诗明志,云:“虎儿三日气吞牛,事业须期第一流。排闷不要唤杯酒,铁蹄踏遍满蒙州。”首句典出《尸子》:“虎豹之驹(幼兽),虽未成文(纹),已有食牛之气。”盖以乳虎比喻新兴的日本,个头虽小志气大,势能“吞”并清国这头羸“牛”,而“皇军”之“铁蹄”,行见踏遍神州大地也。读此可知,曾根来华,确是为侵华做前驱。
不过,还有“兴亚”的一面。他在西湖岳坟前默祷:“东海一书生远道而来,表达钦佩之情。君如有灵,辅我微忠,振兴亚洲。”他给净慈寺和尚吾哲写信,说:“中东两国(谓清、日二国),先为同心协力,兴亡相辅,然后推及亚洲诸邦,共相奋勉,俾能自强独立,庶可终雪会稽。”1880年,经曾根大力斡旋,在日本成立“兴亚会”,立会宗旨谓,亚洲被西方列强“掠夺”,亚洲人理应同心同德共振亚洲。其时,清国驻日外交官何如璋、黎庶昌等皆题名入会。后来,“兴亚会”更名“亚细亚协会”,继续倡导“日中提携”,强调“中、日两国的当务之急就在于合纵及收回利权”。即此而论,曾根又不失为积弱中国的好朋友。
那么,曾根表现出来的两种形象,孰真孰幻?读其1886年上伊藤博文(时为日本总理大臣)书,或能解开迷思。他说:“清国与本邦仅隔一带水,非为辅我之良友,即为袭我之强敌。”以非此即彼的二元论定位国际关系,今世似不流行,但在民族主义思潮萌芽茁壮的百年以前,大有市场。曾根据此立论,毋庸厚非,然而,他又说:“用兵略地,清国也;欲由贸易致富,亦清国也。”这才真相大白。中国能为自治之国,则当与之修好通商,各致富强;倘中国不能修明政治,积弱致乱,则不妨对之用武。掠夺殖民而致富,当然比贸易致富来得便捷。
曾根为侵华做“侦探”,而格于形势,其国不能立即发动侵略(“今日之清国,本邦无机可乘”),遂又提倡“兴亚”。二策看似凿枘,其实,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