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四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韩非子说:“儒家援引古代的文献扰乱法治,而游侠凭借武力触犯禁令。”对两者都加以非难,但儒生却多被世人称扬。至于用权术来谋取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世的君主,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中,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有特异君子的品德,自己的威仪举止不和当代同流合污,当代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一贫如洗的草屋中,连粗布衣服、简劣的饭食都无法满足。他们死了四百多年,而他们的弟子却不知疲倦地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依循于道德法律的准则,但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坚决,已经答应的事一定诚实去做,不爱惜自己的身躯,去救助别人的困急,既已经历了出生入死的考验,却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炫示自己的功德,大概也有很值得称赞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常会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粮仓时遇到危急,伊尹背着鼎俎当厨师,傅说藏身在傅险当苦力,吕尚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戴过脚镣和手铐,百里奚喂过牛,孔子在匡地被围困,在陈、蔡两国饿得面黄饥瘦。这些都是儒生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还是遭到这样的灾难,何况凭借中等才能而经历乱世的普通人呢?他们遭遇的灾害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俗话这么说:“什么叫懂得仁和义,已经享受利益的就是有道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饿死在首阳山,可文王、武王不因为这个原因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庄蹻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不断地称赞他们的义气。由此可见,“偷衣带钩的人要杀头,偷国家政权的人被封侯,受封侯的人家就有仁义存在了”,这不是假话。
现在,拘泥于片面道理或者抱着狭隘理论的人,长久地孤立在世俗以外,不如降低论调、迁就世俗,和世俗同流合污而取得荣耀名声的人啊!而平民百姓,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履行诺言的美德,到千里以外去伸张正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现实,这也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便能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在穷困窘急的时候能够委心向学而正视命运,这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吗?如果让民间的游侠,和季次、原宪比较权势的大小,较量才能的高下,比量对社会的贡献,就不能相提并论了。总之,从事功的表现,说话信得过方面来说,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平民中的侠客,没有能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靠着有封地和卿相之位的富有,招揽天下的贤人,在诸侯中显扬名声,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没有加快,这是风势激荡所致。至于闾巷中的侠客,修养行为,砥砺名节,名声遍及天下,没有不称赞他们贤能的,这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儒家、墨家都对他们排斥摈弃不加记载。从秦代以前,平民侠客,被埋没无法见到,我十分遗憾。根据我所听到的,汉朝兴起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虽然时常触犯当朝的法律,但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懂谦让,有值得称扬的地方。名声不会虚假地树立,读书人不会虚假地附和。至于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用钱财来役使贫苦人,凭借豪强暴力来欺凌孤单势弱的人,随心所欲来满足自己,这也是游侠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明白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郭解等人和强暴的人视为同类而一同加以耻笑。
鲁国的朱家,和高祖是同时代的人。鲁人都以儒家思想进行教育,可朱家却因为任侠而闻名。他所隐藏和救活的知名人士数以百计,其他的普通人则不计其数。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本领,不为自己的恩德沾沾自喜,对那些他曾给予过恩惠的人,他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不富足的人,先从贫贱人家开始。他家里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旧得没有完整的颜色,就餐没有两样以上的荤菜,乘坐的不过用小牛驾的车子。专门去救助别人的危急,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困境后,待到季布尊贵时,他终身不见季布。从函谷关以东地区,没有人不伸长脖子希望和他结交。
楚国的田仲因为任侠而闻名,喜欢剑术,以对待父辈一样服侍朱家,自己认为行为比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了个剧孟。洛阳人以做买卖作为生活的资本,而剧孟凭借任侠在诸侯中显扬。吴、楚七国反叛时,条侯任太尉,他乘坐着驿站的快车赶到河南,找到了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助于剧孟,我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作为了。”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是得到一个相当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很像朱家,但喜欢玩六博,所做的多为少年人的游戏。可是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到剧孟去世时,家里没有十金那么多的剩钱。而符离人王孟这时也因为任侠,在长江、淮河一带受到称颂。
这时济南姓瞯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些人全杀死了。那以后,代郡多个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郭解的父亲因为任侠,在孝文帝时被杀死。郭解这人短小精悍,不饮酒。他小时候阴险狠毒,心中愤慨不高兴时,亲手杀死很多人。他不惜自身来助朋友报仇,藏匿亡命的人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自铸钱、盗掘坟墓,这种事原来就不可胜数。但却能遇到上天保佑,在危急中常常能摆脱出来,就像是犯法遇到了赦免。到郭解年纪大后,就改变操行,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施给别人,对别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更加强烈。已经救了别人性命,不炫夸自己的功劳,但他的内心仍然阴险狠毒,突然因为小的怨恨而行凶之事还和以前一样。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威势,和别人饮酒,让人家干杯。人家不胜酒量,他就强迫灌人家。别人生气,拔出刀来刺杀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生气地说:“凭着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却捉不到凶手。”把尸体扔在路上,不加以埋葬,想借此来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打听到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己回来,把实情全部告诉郭解。郭解说:“你杀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没有道理。”于是放走那凶手,把罪责归于他姐姐的儿子,就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说了这事,都称赞郭解的道义,更加依附于他。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有一个人独自岔开双腿傲慢地坐着看郭解,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郭解的门客想杀了那人。郭解说:“在家乡居住,竟至不被人尊敬,这是我的德行不美好,他有什么罪过呢!”于是暗中嘱咐尉史说:“这个人,是我很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求免除他。”以后每到服役时,多次轮到这个人,县吏都没有要求他去。这个人觉得奇怪,问其中的原因,说是郭解让他解脱的。这个傲慢的人就袒衣露体向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事,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