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

刚进门,他就听见岳定唐道。

凌枢的脚步微微一顿。

要不是岳定唐提醒,他还真忘了今晚是除夕夜。

因为被卷入这桩案子,也因为杜蕴宁的死,这两天来回奔波,凌枢差点都忘了今天出门前,姐姐凌遥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去吃团圆饭的话了。

现在家里肯定已经做好一大桌子的菜,姐夫估计也已经下班回家,两人围坐桌前,唯独空了凌枢那个位置。

但如果这件案子没能尽快找到真凶,将其绳之於法,只怕凌家还会更加不得安宁。

反正现在还有个岳定唐在,等会儿回去,拿他当借口就好了。

咖啡馆里冷清寂寥,就只有一桌洋人在用餐。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作为远东最繁华的城市,上海的除夕与中国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还未黑,街上就已行人寥寥,现在外面更加安静,好像一瞬之间,全上海所有人都藏了起来,不肯冒出一个头。

新月咖啡馆倒是敬业,还坚持开门营业。

那头有个侍者提着一篮子面包走出去。

凌枢扭头一看,瞧见他站在路边,在给几个乞丐分发。

“先生,这是菜单,您二位先看看,需要的话按一下桌上的服务铃即可,我会马上过来。这是柠檬水,温热的,先解解渴。”

他们刚进门,就有两名侍应生迎上来,主动接过他们的帽子围巾外套,又将他们引到宁静一隅,点亮桌上蜡烛,奉上餐单。

岳定唐打开略略看了一眼。

纯粹的西餐在中国很难得到所有客人的青睐,即使这里是公共租界,所以这间新月咖啡馆也不例外,餐单上都是中西结合的西餐,譬如番茄鸡蛋牛肉意面,他是绝不会点这道菜的,但可以想象,这道菜肯定会有不少客人点,否则老板不会一直留在餐单上。

“你们大年三十都不关门吗?”凌枢问侍者。

侍者笑道:“我们老板说,大过年的,家家户户肯定都关门,但肯定还有不少人没能回去,好歹这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给客人进来小憩。”

凌枢:“那你们不也回不了家了?”

侍者:“我们都是家里没了亲人,或者只身来到这里闯荡的,幸得老板收留,大伙吃住都在这里,倒也方便。”

两人说话的当口,岳定唐已经点好餐了。

“要这个套餐吧,炭烤西冷牛排,七成熟,甜点就要蜜瓜冰淇淋好了。”

“好的先生。那这位先生,您要点什么?”

凌枢沉吟不语,侍者也不敢催促,就在一旁耐心等候。

岳定唐瞟了一眼,他发现凌枢跳过主食套餐那一页,直接翻到最后的甜品单点部分,眼睛半点没挪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枢就像那伫立于蜀山之巅,等待倾城一剑出鞘的高手,敌不动,我不动,木雕也似,地老天荒。

岳定唐看不下去了,终于打破沉默。

“这顿我来请。”

凌枢肉眼可见地舒展身体,整个人如同重获新生。

“来一份龙虾烩面的套餐,甜品就要芝士千层,树莓冰淇淋,草莓布丁吧,你再帮我们拿一瓶香槟吧。”

岳定唐:……

侍者如获大赦,连忙应声离去。

岳定唐:“你怎么不干脆把这里的甜品都包下来?”

凌枢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以为我在故意讹你?我姐做了一桌菜还等着我回去吃呢,只是我们现在要是主动去找老板,就太冒昧了,也容易引起他的戒心,如果他真像左邻右舍说的那样是个大好人,看见我们点了这么多,肯定会出来阻止我们,到时候就有机会攀谈了。”

岳定唐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倒没接上。

凌枢见状,翘起二郎腿,下巴微微一抬:“没想到了吧,像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怎么会懂这些细节手段,最后还不是得高手出马?”

他头顶悬着一把随时有可能落下的达摩克里斯剑,还能这样跟没事人一样得意洋洋,换作别人死亡之期逼近,案子又毫无线索,只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更别说这么冷静去寻找突破口了。

“当年,”

看着这样的他,岳定唐缓缓开口。

“凌家出事,杜家是不是落井下石,给了你们不少难堪?”

凌枢一怔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早就忘了。而且死者为大,杜蕴宁已经去世,这些事情也烟消云散了,不提也罢。”

岳定唐:“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凌枢:“怎么,岳教授要给我安排工作吗?”

岳定唐:“我可以帮你留意,只怕你不肯去。”

凌枢:“那倒是,我觉得我现在就挺不错。”

“你也留过洋,最终却屈就在这么一个小职位上,不觉得可惜吗?”

“还好吧,要是换作了以前,我爹还在,凌家风光那会儿,自然想帮我安排什么,就安排什么,去南京捞个肥差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留洋几年也没学到多少正经本事,洋文来来回回就只会那几句,要真给我什么要职,我也胜任不了,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在警察局混个差事,清闲度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被屋里的暖气熏陶,凌枢的语气也变得暖洋洋起来,不紧不慢,像是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波澜乍起,眉眼变色。

但岳定唐觉得,这也许只是一种假象。

以前的凌枢争强好胜,现在虽然傲气内敛,混吃等死,但人三岁看老,本性难移,他内心未必就甘心这么得过且过混日子。

“如果杜蕴宁和你一样这么想,未必会有今日的悲剧。”

以前的凌枢意气风发,天之骄子,却很好揣测。

现在的凌枢看似落魄,反倒沉淀下来,令人看不透。

凌枢:“杜蕴宁跟我不一样,就算跟袁冰感情不谐,她也一直锦衣玉食,所有的烦恼不过是丈夫爱不爱自己,华丽的牢笼能否少几个枷锁,多一些五彩斑斓的浮华。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从未变过。”

岳定唐:“既然她当年已经按照家里的安排,嫁给袁冰,为什么后来还会和娘家人闹翻?”

凌枢:“袁冰为人如何,你也瞧见了,婚后杜家出了些事,希望袁家能伸出援手,当时袁秉道已经死了,袁冰不肯帮忙,杜家长子因此惨死,自此之后,杜家就跟杜蕴宁断绝了关系,再没往来。”

岳定唐对这些事情不大清楚,他原本还考虑杜蕴宁娘家人行凶的可能性,现在听对方一说,基本是可以排除了。

说话间,菜一道道上来。

老实说,厨师水平马马虎虎,但两人奔波大半天都饿得很了,一顿饭风卷残云,干干净净,中途也没顾得上再讨论两句案情。